南阳迷笛音乐节的“燃”与“暗”

来源：极目新闻

极目新闻记者丁伟见习记者唐佳燕河南南阳中原迷笛音乐节（以下简称“迷笛”）已渐渐远去，音乐节结束时，因为突然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失窃事件，让南阳陷入巨大的舆论旋涡，并引起广泛讨论。有读者评论说，这届音乐节很燃、很疯狂，堪称完美，但偷拿事件让它有了遗憾。还有网友评论说，音乐节给南阳带去了摇滚，但后期的网评让南阳备受委屈。对于南阳这个三线城市而言，举办音乐节是探索城市出圈的积极尝试。从书记、市长接站这一举动，人们可以窥见南阳对此所倾注的心血和真诚。这届音乐节，除了全城努力而来的“燃”和作为黑天鹅事件的“暗”两个关键字，还留下了诸多值得借鉴和反思的地方。有学者指出，大型演出活动考验的不仅是主办方，更考验举办地城市的全方位管理能力。很多大型活动都是围绕人来展开的，要全力做好人的工作。活动在举办过程中，一定要注意做好群众工作，要让普通群众真正参与进去，一方面丰富他们的文化生活，另一方面也能让当地百姓从活动的举办中获益，从而提升责任感和主人翁意识，同时也避免此次迷笛音乐节后期出现的偷拿事件等尴尬情况。“土”南阳钟情“洋”摇滚音乐节开幕当天，9月29日上午，南阳市委书记朱是西身着志愿者服装，来到南阳火车站出站口，迎接乐迷朋友。时间回溯到今年1月，朱是西曾在南阳市人大会议上表示，自己被八个字刺痛——“南阳挣钱，襄阳消费”。彼时，襄阳市内一大型游乐区开办，该游乐区致信南阳市民称，小长假有3万名南阳的朋友，跨越138公里赶赴襄阳。“我们应当感到羞耻。”朱是西表示，这件事对他刺激很大，为什么在南阳挣钱，在别地消费？说明南阳的服务业，南阳的文旅文创产业落后。淄博烧烤火了，洛阳、开封国风主题游受追捧，在其他城市纷纷崛起的形势之下，老牌文旅城市南阳急了。河南日报发表评论称，传统那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方式已不再灵通，年轻消费群体迅速崛起，市场结构的转变，改变了传统文旅市场，“今天要让游客主动上门，接下来拼的就是服务质量和多元内容，比的就是创意水平和整合能力。”在社交媒体上，素来以“土气”形象出现的南阳，此时急需一个“让游客主动上门”的文化IP。迷笛此时进入了南阳的视野。迷笛是摇滚圈中最为著名的音乐节之一，自2000年创办以来，已成为摇滚圈独树一帜的IP，曾被冠以中国的“伍德斯托克”。对于乐迷阿黄来说，迷笛和如今很多动辄四五百元一天门票的商业化音乐节不同，它收费低廉，一天不到一百块，每个人都可以听摇滚，迷笛二字就意味着自由、青春和躁动。“就是奔着迷笛去的”，尽管从未到过南阳，在国庆全国激烈的音乐节竞争中，阿黄和张敏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前往南阳。在他们心中，迷笛不是普通的音乐节：“不管台上是谁，我都一样去。”迷笛音乐节官宣落地南阳之时，南阳市宣布，将举全市之力打造一场“青春盛宴”，甚至提出“办好音乐节、激活一座城、扬名一座城”。据南阳日报，为办好这届迷笛音乐节，南阳市先是在卧龙区蒲山镇黄山村专门辟出一大块空地，培植了大块草坪，并取名“绿野独白”。音乐节前约一个月，当地开展音乐节志愿者培训活动，为外地游客服务；政府更是围绕停车场设置、交通接驳、生活保障、电力供应、医疗保障等统一调度、部门联动。实际行动条条落地。市场监督管理局宣布严厉打击不明码标价、价格欺诈、哄抬价格等违法行为；政府组织300多辆接驳车，开通多条接驳专线；在城区、车站、飞机场、演出现场更有许多安保人员、医务人员、保洁人员、志愿者在值守。迷笛官方也提到，南阳市民自发组织4万人的志愿者队伍，4天共接待乐迷15万人次。阿黄从山东坐火车来时，在火车站就感受到迷笛的氛围。火车站到站厅的地上都是旗帜，很多人在上面签名。接驳车全免费。到达露营地后，官方看他们住的地方没有水，还增加了一排水龙头。他还记得自己想吃一碗胡辣汤，从营地打车进城，到了已经是上午10时，没有胡辣汤了。司机师傅说，人家娃好不容易从那么远来，特意带他去了地道的胡辣汤馆子。据乐迷回忆，现场有很多本地的志愿者不时为他们提供热水冲洗身上的泥巴，还有人在营区门口提供免费的姜茶。来自河北邯郸的乐迷冯亭说，因为琴弦没带够，南阳市民冒着大雨给他们送来了6套琴弦，还有人绕了很远的路送来了特产和水。有一天深夜，冯亭与朋友喝酒时曾把手机落在餐馆，店老板担心他们路不熟，自己把手机给他们送到了酒店。冯亭说，在南阳，他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热情，受到了他觉得受宠若惊的招待。音乐节很燃很疯狂10月7日上午，迷笛事件在网上热炒的第4天，彼时的热闹现场已没有了。65岁的村民翟志坤正坐在自家的平房屋顶上，眺望着远处正在拆卸的迷笛舞台。翟志坤家离绿野独白很近，主场地就占用了他家的玉米地，“这一块地有几百亩，今年收了玉米就改种草皮了”。尽管走出自家院子就到了主办场地，但院门前被竖起了围挡，咫尺的距离，翟志坤也只能坐在屋顶上听摇滚。每天下午一直到晚上，“音乐聒得慌”，老伴吕向英心脏不好，音乐会举办期间，她搬到了别处暂住。

音乐节结束后，舞台正在拆卸翟志坤以前从未听过摇滚乐，像这么大阵仗的活动，他也是第一次见。对翟志坤和老伴吕向英而言，他们不能理解摇滚乐有何魔力，可以让几万名年轻人从全国各地奔赴而来，他们也不能理解为何年轻人那么有精神，那么有劲，乐迷娃娃们冒着雨又唱又跳。乐迷们在现场有多么疯狂，吕向英没有亲眼见到，但她知道，舞台那里的草皮都已经被踩没，连草根也不见了踪影。在音乐会举办之前，吕向英曾想去应聘临时工，在现场打扫卫生，但没有成功。翟志坤去当保安的想法也未实现。“可能是年纪大了”，吕向英自己猜测。不过翟志坤看到保安们的工作后，也感到并不容易，“每天半夜才结束，下着雨也得在那守着，围墙里面有保安，围墙外面也有保安。”翟志坤说，主办方担心有乐迷私自登上他的房顶，平房上都安排了三名保安，“怕有人上去掉下来，也怕人多把房子压塌了，房子都盖了18年了”。据不少乐迷回忆，4天音乐节期间下了3天雨，音乐节现场的草坪变成了泥巴地。乐迷们戏称这届迷笛为“泥笛”，有的乐迷甚至穿上耕地用的连体衣和高筒靴，调侃“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事实上，尽管是泥地，很多乐迷却丝毫不在乎。老家山西的乐迷噢乖形容这次迷笛音乐节现场音响效果很棒，氛围很有感。盛传于短视频的那些看似狂热“发疯”的视频，实际上正是迷笛发展出独有的摇滚文化。一排人手搭着肩，集体弯腰甩头，这叫作“排甩”；另一群人从两边冲向中间，碰撞在一起，这叫“死墙”。阿黄向记者展示了“六万灯光师”的名场面。当老牌摇滚乐队丢火车演唱到达高潮时，全场的乐迷都打开了手机灯光，旗帜在夕阳下挥舞着，气氛到达顶点。最前面则站着一排保安，紧紧地用身体护着围栏。至于那些高耸的旗帜，则代表着摇滚的精神。阿黄告诉记者，这些旗帜都是需要预先检查的。阿黄说，“只要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都可以”，要包容这些无秩序，不是每一个举办音乐节的地方政府都能够做到的。南阳政府对摇滚的包容让阿黄感动：“从来没觉得一个地方这么重视过音乐节。”

2023中原迷笛音乐节现场（图源：迷笛官方微博）迷笛音乐学校校长张帆表示，本届迷笛创下了30年47届音乐节的最高票房纪录，现场观众人数也创造了历届最高纪录，迷笛前夜观众就有2万多人，其他3天观众人数每天都接近4万人次，音乐节门票更是提前销售一空。“这次的活动办得挺热闹，如果没有后面偷拿的事会更好。”吕向英总结说。超燃音乐节的“黑色尾巴”10月3日，为期4天的音乐节已经结束。上午11时，张敏和3个朋友一起从市区酒店回到位于南阳郊区的迷笛营地，打算拿上帐篷和行李，满载着在迷笛的超燃爆、超美好的回忆，自驾回到山东临沂。走到A区露营区时，张敏傻眼了：她的帐篷不翼而飞，地上只剩下一个野餐垫。环顾四周，原来住满乐迷的露营地，现在只剩下一些帐篷的“断肢残骸”。这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张敏在不远处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扒拉东西，背上背着的正是她们的包。她上前问对方怎么会背着她的包，大哥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口音，张敏只听懂一句：“这是别人给我的。”沿着男人指的方向，张敏的男友追了出去，两米高的砖砌围墙外，一个大妈正往一辆红色三轮车里装东西。“拉了一车”，张敏告诉记者。

乐迷追要物品（受访人供图）张敏说，她和朋友从山东临沂开车11个小时到达南阳，满载而来，现在却要空车离开——朋友的帐篷也都不见了。“偷拿的事，别的音乐节也有过，但是拿得这么干净，整个帐篷都被偷走的，确实是头一次见。”张敏说。截至发稿，张敏仍未找回帐篷和价值800元的化妆品，“幸好身份证随身携带”。大规模的丢失均发生在露营区内。迷笛官方规划图中，露营区分为A、B、C三个区域。此次乐迷人数众多，有的乐迷因为找不到地方扎帐篷，现场开辟了C＋区，乐迷阿黄就住在这一营区内。他说，横穿整个露营区就需要十几分钟，到处都住满了人。

中原迷笛音乐节现场布置（图源：迷笛官方微博）阿黄告诉极目新闻记者，自己是带个手机就去露营区前面的舞台蹦了，耳机、扩音器、旗杆都丢在了帐篷里面，后来全都丢了。“耳机是我攒了好久的钱买的，现在白条还没还完”，阿黄称。10月3日，社交平台上开始传播迷笛乐迷遭偷窃的信息。当晚，“迷笛音乐节露营区被盗”相关词条冲上微博热搜第一。随着盗窃事件冲上热搜，网络上很多对于南阳的负面评论也随之而起。有人在抓小偷现场视频下评论，“不是俺偷嘞，是俺拾嘞”“连电缆都偷了，不愧是咱南阳人”。10月5日，中原迷笛音乐节卧龙区指挥部，通过微信公众号“南阳广播电视台”发布通报，向反映物品丢失、被盗的乐迷道歉，承认“组织不够周密”“批评是最大的爱”。通告称，公安机关已开展专项侦查，相关人员已到案，已归还身份证79张、电脑3台、手机17部；对发布“好多帐篷谁需要过来拿”不实信息，煽动误导村民的陈某依法刑事拘留；对发布“碗口粗的电缆被偷了”谣言的张某某依法开展调查。

情况通报（图源：南阳广播电视台微信公众号）此外，公告还称，对已登记受理的遗失物品和被盗物品，将加大寻找、追缴力度。南阳部分爱心企业和人士已明确提出对受损乐迷给予补偿。对确实无法追回的损失，经核实后将予以弥补。迷笛音乐节组委会工作人员羌臣在接受采访时表示：“10月7日早上9时，组委会对丢失财物的乐迷开启了物品返还，据我所知，返还比例还是挺高的。如果没有返还，经过确认，会启动相应程序进行补偿、赔偿。赔偿和补偿的方案都是一事一议，我们有人负责与乐迷消费者打电话发消息，沟通来决定结果，但目前还是以认领物品为主，我们会把所有遗失物品拍成照片，标好序号，由消费者自己确认，自己认领。没有认领到的，我们再开始启动第二轮，走补偿程序。”深圳乐迷大垒子告诉记者，他遗失了一些纪念品，“不值钱，大概率是玩的时候掉的”。10月7日，大垒子接到主办方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表示，目前还在清点物品，不确定可否找到，后期可能会寄一些周边纪念品进行补偿。“找不到其实我也没啥意见，自己没带好。”大垒子说，他觉得主办方还是很贴心的，之前也曾在其他音乐节丢过东西，“都没人管”。10月8日，阿黄也接到志愿者打来的电话，要为他丢失的耳机提供补偿方案。“有南阳企业愿意先行垫付，我们今天就能把损失金额补偿给您，等后面物品找回来了再归还赔偿款。”该志愿者称。专家：让群众真正参与进去并获益“不能因为一小部分人的偷拿行为，而抹掉一个城市的努力”，因为网上的负面评论，南阳市民婷子这几天“有点丧”。婷子在音乐会期间当起了编外志愿者，开着私家车免费接送乐迷，连续三天，每晚接到第二天清晨7时。南阳市广播电视台的女主持人青青则直接哭了，她在视频里说：“前几天我发视频，底下都是好评……现在却被骂得这么凶，我们南阳人真的太不容易了。”青青的泪中不仅有被骂的“破防”，还有委屈，“为了迷笛，南阳市民忍住自己的不方便……当地安排了300辆公交车，在迷笛音乐节的大门口，排成三排免费接送乐迷”。张敏也记得，离开南阳的时候，接驳车在火车站排成了长龙，一眼看不到尽头。她记得，南阳市领导还曾专门来到音乐节舞台上讲话。如今，“市委书记迎接乐迷”的热度才过去几天，就发生了网评逆转，连一些乐迷们也替南阳人觉得委屈。乐迷噢乖主动发布视频为南阳发声，他说虽然遭到了个别网友的辱骂，但还是想把真实感受说出来。“我们满身是泥，出租车司机没有嫌我们脏的，有两天晚上吃饭到凌晨五六时，餐馆服务员还是很热情。”他说，“下次还来”。乐迷物品失窃，南阳遭遇舆论风波，值得反思。羌臣说：“发生了如此遗憾的事，这对于迷笛和主办城市都有一些警示和反思，未来音乐节活动对于露营区的人文环境的打造都有了新的认识。未来，一方面，我们会对乐迷加强宣传，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另外，也需要对附近的居民在合规经商等方面加大宣传，提升公众的法治意识。”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马亮在接受东方卫视采访时表示，大型演出活动考验的不仅是主办方，更是考验举办地城市主管部门的全方位管理能力。马亮说，举办大型活动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除了硬件的投入和完善的基础设施，还需要提前策划、反复演练，同时还要做好应急预案，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活动举办时的万无一失。通过此次事件要吸取教训，很多大型活动都是围绕人来展开的，所以要全力做好人的工作。马亮提醒，作为管理部门，除了做好各项保障工作，遇到类似负面事件后，也要高度重视相关的事件的处置。应在第一时间回应社会关切，不要因为回应不足、解释不够、行动不力、让相关的问题持续发酵，难以收场。只有管理者努力付出，直面缺点、正视问题，才能背负起公众的更高期望。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王德福认为，南阳迷笛音乐节出现的“偷拿”问题，值得各地借鉴反思：第一，当一个地方在计划举办大型活动时，应把更多的主动权交给市场，理性科学地评估自身的组织能力和应对能力；第二，组织类似的文化活动，不但要考虑当地的经济社会基础，尤其要考虑到本地群众的现实需求，只有活动跟当地群众的社会文化需求紧密结合，当地群众才会有认同感，参与感；第三，很重要的一点是，类似活动在举办过程中，一定要注意做好群众工作，要让群众真正参与进去，一方面能丰富他们的文化生活，另一方面也能让当地百姓从活动的举办中获益等等，而不是只调动部分单位的职工去当志愿者。（本文中张敏、阿黄、翟志坤、吕向英、噢乖、冯亭、婷子等人均为化名）（来源：极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