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往事：麻将馆里的临时夫妻

楼下这家麻将馆，已经开了有些年头了。主理麻将馆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

老板娘容貌虽不出众，但善于穿衣打扮。其人尤其爱笑，见人就递上笑脸，那种笑不是虚情假意装出来的，而出自肺腑，因此总能感染许多人。尤其到了周末，麻将馆必然顾客盈门。

我居住的松岗溪头，城中村有不少麻将馆，但像楼下麻将馆这般生意红火的，并不多见。

其他地方的麻将馆，通常也由女人打理，有些女人还颇有些姿色。只是，开麻将馆做生意这事，门面担当的颜值固然重要，但引人过去后，如何留住客人才更重要。楼下麻将馆老板娘，显然在这方面有过人之处。

据说她以前在玩具厂上班，是成衣车间的质检员，工友没事时，常去厂外麻将馆打牌，她也去过几次，认识了麻将馆的老板。她不打牌，倒不时帮老板端茶倒水。时间一久，与老板成了朋友。

老板以前也有过工厂经历，有一次两人聊闲天，得知妇人在工厂过得很一般，于是提议她出来，开一家麻将馆。妇人起初不敢，待老板交了底，告知她开麻将馆一月赚的钱，比她打三四个月工资都高，她这才动了心。

妇人老公在佛山上班，她和他商量，老公倒也支持，但无法分身来深圳帮她，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好在开麻将馆，无非在城中村找个房子，置办麻将桌椅等物件。至于，打点关系一类，背后有人指点，很快得到了顺利解决。

不久，她的麻将馆开办起来了。她凡事皆亲力亲为，用了许多心思，比如代为跑腿，代收快递，代叫外卖等，虽是小事，但她相信，量变会引发质变，滴水能穿石。

只是，花了许多工夫，起初生意并不见好，她倒不气馁，觉得一旦投入这项事业，就要坚持。果然，三个月后终于渐有起色。半年后，就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妇人倒没有骄傲，依然如初，真诚待人，微笑服务，对待每一个人，不管是老熟客，还是新上门的陌生人，皆如此。我对打牌原本没什么兴趣，但孤身在外，没什么娱乐，生活过于单调，太过无聊时，走进了楼下麻将馆。

屋里的几桌麻将早就被人占了，老板娘虽不得闲空，却没有因我是新面孔而冷落我。先打了招呼，搬来凳子，让我落座，又端来一杯水，客气地递给我。

她的所作所为，虽是小动作，但在异地他乡，我还是第一次从陌生人嘴中，听到暖心的话。也是第一次，从陌生女人脸上，看到真心相待的笑脸。

当天，我虽没上桌打牌，但心里对这家麻将馆，或者说对打理麻将馆的老板娘，有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好感。此后，我成了麻将馆的常客。

因为去的晚，能上桌的机会并不多，老板娘依旧热心，得了闲空，便与我聊天，问我哪里人，在何处工作，有无婚配，兴趣爱好一类。我一一回应，心里却在想，莫非你这座将馆老板娘要新增一项业务，帮人介绍地象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回了问题，慢慢地，也开始问起她的情况。女人倒大大方方地，未作半点隐藏，将她的经历，甚至连老公在佛山上班，做什么工作，都一一告知。

这份信任让人感动，更觉得，她像一个异乡姐姐，让人有春风拂面的温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老板娘的确做过拉郎配的事。

只不过，不是正儿八经地介绍对象。而是为身在异乡的打工男女，提供相识相知的机会。

经她介绍，促成了好几对露水夫妻。她原本寄希望，他们为她带来更多客源，但男女一旦真的走在一起，反而不再来麻将馆打牌。不过，此事慢慢地传了开去，来麻将馆寻找情缘的，倒多了起来。

除了老板娘，我在麻将馆里，还耳闻目睹了许多别的牌客的故事。其中，不乏香艳的情爱之事。

比如，有女人输了钱，积少成了多，便以自己的一夜欢愉抵了债。

又比如，有位刚满20岁的年轻小伙，与女牌客不打不相识，由怨家变成了情侣，而那位女牌客，已经年届四十，在一家制衣厂上班，是一个小组长。她身材肥硕，堪比杨玉环。除了饱满这个特点，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她什么。

再比如，有两位牌客，因麻将相识，彼此投缘，而双方爱人天各一方，于是一拍即合，结成临时夫妻。两人相亲相爱，互相敬慕。

这份讲不清楚的情爱，反倒让他俩忘了麻将的妙处。工作之余，便在出租屋里相爱。如今，年关将至，也是临时夫妻分别的日子。不知他们各自回到家里，是否会心怀愧疚，明年还会再来相聚？

麻将馆是个小地方，面积也不大，但这里人来人往，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也是社会的一个缩影，是滚滚大时代的一个侧面。

说起来，在麻将馆打牌的，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但总体以底层打工者居多。因为条件所限，夫妻往往分居两地，要么在老板留守，要么工作原因，不得不与爱人分离。孤寂之余，与别的男子或女人有了精神之爱和身体之欢。

从道德层面而言，这当然不对。但世间的颜色绝非红橙黄绿青蓝紫这么简单，高级白领的情事，未必就比底层人的情爱更高级。

好了，议论暂且打住，继续讲述老板娘的故事。

9月的一天，我下班回家，上楼时突然遇到老板娘，她正在忙着往对面房里搬东西。我过去帮了一把手，才知道她搬到了我对面。原来，她此前租住的房间，已被整栋出租，在搞公寓装修。她搬过来，属被迫无奈。

妇人原本就极热情，搬来后，很快与隔壁邻居建立联系。每天见面打招呼问好，像早就相识的老熟人。

作为一个生意人，她的所作所为，倒也无可厚非。反倒是我，觉得汗颜，住在这里大半年了，竟然还从未和隔壁邻居讲过一句话。

在城里，即使门对门住着，也如同陌生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楼下的麻将馆，反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社交的场所，拉近了异乡人的距离。

俗话讲，投桃报李。老板娘对近邻们的问候，很快起到了效果。倒不是增多了几位牌客，而是与邻居成了朋友。

尤其那位住隔壁的中年邻居，也极善谈，与老板娘在伯仲之间。男邻居在一家大型电子厂上班，是餐馆大厨。

有一回，老板娘染了风寒，食欲全无，男邻居察言观色，当即下厨，弄了一道拿手好菜。他用一套饭盒盛了，送到楼下麻将馆。平时老板娘总关心别人，此刻，有人关心自己，感动极了。待她伸箸动筷，品了美食，不免对他的厨艺赞叹有加。

老板娘的老公，在一起时倒真疼爱她，可他对厨房之事一窍不通。即使过年回家，也全由她下厨，他在旁边看着，想帮忙，却有心无力。如今，到了远山远水的深圳，一墙之隔的邻居，却用厨艺感动了她。

之后，为表谢意，老板娘送给他一条香烟。他再三推却，只好接了。

隔了半个月，他做了一桌菜，请我们几个近邻，去他租屋相聚。那日气氛极好，众人皆饮酒醉，老板娘更被她的厨艺折服。

一来二去，常来常往，两人的关系便愈发近了。人与人的关系很微妙，你若犯我，我会敬而远之。你若对我好一分，我则还你三分好。

老板娘生日那天，讲好过来相会的老公，却临时毁约，老板娘一时心堵，早早关了店门，回出租屋里喝闷酒。

约过片刻，男邻居下班回家，看到老板娘没关门，在门口打了声招呼，瞧见妇人独自喝酒，知晓其心情不佳，也不问缘由，直接回屋，炒了一道家常菜送来，给妇人佐酒用。

妇人喊他坐下，两人对饮。饮了三杯，念及过往，睹物思情，泪便涌了出来。男邻居轻抚其背，任由妇人哭泣。

那一夜，男邻居没有归家。

此后的事，便成了公开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妇人有个厨师男朋友。老板娘物尽其用，有好几次，请男友炒了几道菜，送到麻将馆。众人齐赞之，果然是大厨。

从此，牌客来麻将馆，又多了一个念想，品尝大厨的美味。妇人没想到，偶然的一次机缘，不但交了一个男友，更让自己的麻将馆愈发红火了。再出现众人面前，不免春风得意，脸上浮现诸多红艳，如同新婚。

世间之事，不会一直如人心意。两人交往两月后，大厨家中出了事故，父亲罹患重疾，躺在医院，等着手术。

男邻居去年才在老家建宅子，所费不菲，如今，囊中羞涩，又遇于亲病重，手术费还差好几千，一时心急如焚。老板娘听闻情况，二话不说，直接转了男邻居一万，让他拿去给父亲手术。

男邻居感激不尽，请假回家，所幸手术一切顺利。待领到工资，第一时间把钱还给了老板娘。当晚，又用身体里的火山，向妇人致以谢意。

经此一事，妇人对男邻居，愈发信任，觉得此前所谓非人，且他也已婚配。若早点遇见，一定非他不嫁。

恩爱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这一日，又是同眠共枕夜，依旧有许多缠绵，待安然入睡，已是后半夜。妇人睡到日上三竿，睁眼醒来，身边人已不知去向。

她起先没在意，以为他上班去了。待梳洗完毕，准备把昨夜拾掇好的，最近一个月的现金，拿去存银行。这时发现，那个袋子，怎么都找不见了。老板娘慌乱中给男友找电话，才发现，对方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男邻居此后再未回来。

该意外事件，对老板娘造成了巨大伤害。她常神思恍惚，慢慢地，麻将馆的来客日渐稀少，大家都怕惹麻烦。勉强维持了两个月，妇人关停了麻将馆。

有人说她去了玩具厂打工，也有人说她去了佛山，和老公相会。但到底谁对谁错，我无法辩别。其实，也不需辩别。真与假，是与非，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麻将馆关闭后，一家快递店承租了一楼铺面，店内依旧人来人往。只是，来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再过一段日子，麻将馆将会被人彻底忘记。就好像，人在异乡，许多情爱故事，从未发生一样。（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