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版“国会山骚乱”后 博索纳罗将面临牢狱之灾？

去年10月，当左翼候选人卢拉以微弱优势赢下巴西总统大选之际，很多人担忧，有着“巴西特朗普”之称的前总统博索纳罗是否会效仿他的政治“引路人”特朗普，在首都巴西利亚重演2021年的华盛顿“国会山骚乱”？

未曾想到，这一悬念直到卢拉宣誓就职一周后才揭晓：当地时间1月8日，数千名博索纳罗的支持者挺进巴西政府权力机关所在地三权广场，冲击国会、联邦最高法院甚至总统府，并要求推翻现任总统卢拉，让博索纳罗重新掌权。

◆1月8日，博索纳罗的支持者摇旗呐喊。

巧合的是，就在两天前，美国国会刚刚举行了“国会山骚乱”两周年的纪念活动，而这个南半球最大的国家，却重演了这一剧情。对于外界的指责，身处美国的博索纳罗连续发布多条推文，谴责“掠夺和入侵公共建筑的行为”，但他辩称，“以法律形式进行的和平示威是民主的一部分”，并驳斥了卢拉对他煽动暴力的指控。

◆1月8日，巴西总统府外，民众与警察发生冲突。

巴西警方在1月8日当晚便完成“清场”，至今已有1500名博索纳罗的支持者被捕。与此同时，博索纳罗则因腹部不适住院。然而，恢复秩序后的巴西迎来真正的难题：卢拉如何应对骚乱背后的国家内部矛盾，博索纳罗的“卸任生活”将走向何处？更重要的是，巴西的“团结和重建”，又将从何谈起？

◆1月9日，博索纳罗的支持者离开了他们在圣保罗军队总部外的营地。

相似的前兆，重演的剧情

相比两年前美国华盛顿遭遇的冲击，巴西版“国会山骚乱”明显更为严重：博索纳罗的支持者同时冲进国会、联邦最高法院和总统府，即象征国家最高权力的三大部门。换言之，他们全盘否定现在的巴西政权乃至整个国家的政治制度。

◆冲击巴西国会和冲击美国国会场景对比图。

不少示威者身穿巴西国家足球队的黄色球衣，声称这是他们阵营的标志。这逼着巴西足协赶紧表态，“强烈反对我们的球衣被用于反民主行为和破坏行为”。

在外界看来，这是自1964年军事政变以来，巴西民选国家权力机构所遭遇的最严重冲击。

“没有特朗普，巴西也不会有博索纳罗。没有美国国会山的骚乱事件，就不会有我们这次看到的入侵。”巴西最大电视网络评论员古加·查克拉说，他现居纽约，长期追踪两国时局。“博索纳罗主义试图复刻特朗普主义，而博索纳罗的巴西支持者则试图模仿特朗普支持者在美国的行为。”

美国《纽约时报》形容，就连对巴西2022年总统大选的描述，听起来也像对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的总结：一位热衷于羞辱冒犯和即兴发推的极右翼民粹主义现任总统，对上一位年逾七旬、政治履历久经考验并承诺要团结一个分裂国家的左翼挑战者。

早在去年大选结果出炉时，博索纳罗的支持者就提出过无比激进的主张：否认卢拉胜选，认定选举舞弊，要求军方干预政局、控制街道，解散国会和联邦最高法院，在重新选举之前由博索纳罗继续执政。

◆2022年11月，博索纳罗的支持者因为抗议选举结果而封锁公路。

与美国国会山骚乱的前奏相似，这些呼声和诉求在社交网络上如瘟疫般快速扩散。早在竞选白热化期间，“停止偷窃”等标语如洪水般在脸书、Instagram、WhatsApp、TikTok等社交平台泛滥。在TikTok输入“选票”这一搜索关键词，系统自动显示出来的前八个热搜词条中，五个是关于“操纵选票”；脸书和Instagram则检测出数千名用户搜索投票真实性的质疑。

Telegram这个巴西极右翼支持者的组织大本营更为夸张：一个后来被政府下架的爆火视频呼吁人们杀死卢拉支持者的孩子，为的是“永绝后患”。

骚乱发生后的第二天，脸书、Instagram和WhatsApp的母公司Meta发表声明，谴责这起“暴力违规事件”，并扬言要移除所有支持、称赞暴力行动的内容，同时解释自己早在去年大选前便将巴西划为“临时高风险区”，还大量删除煽动暴力的内容。然而，三权广场惨遭野蛮冲击的事实，证明社交网络平台运营方做得显然不够。

把博索纳罗拥趸的情绪转化为行动，离不开近期社交网络上的热门关键词“丛林聚会”（Festa da Selma），发布者巧妙地将呼吁战争的“Selva”一词稍加改动，以避免当局审查，呼吁广大“爱国者”加入其中；Telegram上发布的“自由大篷车”行动详细介绍了日期、时间、路线，并高呼“我们正在组织1000辆大巴车，我们需要200万巴西人民”。

由此可见，抗议者从走上街头示威，到设置路障、封锁高速公路，接着用大巴车将全国各地的博索纳罗支持者送往巴西利亚，并让他们能轻松突破警察防线，一切早有先兆。也难怪《华盛顿邮报》感慨道：“又一次，社交网络公司在巴西失败了。”

作为绕不开的“当事人”，博索纳罗也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身为巴西总统的他，于去年年末离境直飞美国佛罗里达州——特朗普的“家乡州”和全美最大的巴西裔聚居地（约13万人），从而缺席新总统卢拉的就职典礼，客观上让自己远离了三权广场的骚乱风暴眼。

骚乱次日，博索纳罗终于发声，他在推特上表示“破坏和入侵公共建筑”是“逃避法律”之举，然而这样一条不痛不痒的谴责表态，除了“夹带私货”，将这次骚乱类比2013年和2017年左翼势力组织的行动，暗中攻击对手，还再度把“合法和平示威是民主的一部分”置于第一句。

这与他在去年大选后的表态出奇相似：既不承认败选，也不祝贺卢拉胜选，一边说“和平示威总是受欢迎的”，民众的抗议活动是“对选举过程感到愤怒和不公正的结果”；一边又说“作为共和国的总统和公民，我将继续遵守我们的宪法”。看似暧昧模糊，不留下“煽动骚乱”的证据，实则激励了相当一部分支持者。

更何况，从卢拉宣布参选时，博索纳罗便扬言“只有上帝能解除我的权力”，此后更是多次抛出阴谋论，早早做了“选举舞弊”的舆论铺垫，但迄今未提供任何切实证据。随着卢拉以不到2%的微弱优势胜选，博索纳罗关于联邦最高法院和国会的政治阴谋论，还是让千千万万支持者的怒火爆发了。

另一个迹象似乎预示了这个“虽迟必至”的结果：特朗普本尊与“巴西特朗普”的密切互动，始终都是进行时。

◆2019年，特朗普与博索纳罗举行会谈。

博索纳罗与美国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CPAC）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而后者与特朗普关系密切，将巴西视为极右翼保守主义推广的重要地带。从大选第一轮投票开始，特朗普曾经的白宫首席战略师斯蒂芬·班农便多次通过播客大谈巴西大选，暗示存在“偷窃选举”迹象，而在骚乱爆发之时，他也不改其观点，继续在社交网络上指责卢拉舞弊。

曾发起“停止偷窃”运动的美国极右翼活动人士阿里·亚历山大更直接攻击巴西联邦法院是该国最腐败的非法机构，呼吁巴西人“做一切必要的事情”。去年11月，博索纳罗与特朗普在后者位于佛罗里达的住所会面，其子爱德华多·博索纳罗与班农、杰森·米勒等特朗普顾问的交流，引发了更大联想。

舆论造势、社交网络鼓动、当事人变相激励、特朗普阵营的隔空声援……三权广场发生骚乱之前，种种迹象已足够明显。也难怪骚乱之后，巴西利亚联邦特区行政长官伊巴内斯·罗沙公开道歉——随后他被免职90天，并将联邦区公共安全事务负责人安德森·托雷斯解职。

不过，一些分析人士表示，巴西最高法院关于暂停巴西利亚联邦特区行政长官职务的决定可能加剧许多博索纳罗支持者的抵制情绪。这些人经常指责最高法院法官越权支持卢拉的劳工党。劳工党是左翼政党，巴西最高法院的多名大法官由该党提名。

平息骚乱易，处理“后事”难

事发当日，另一位当事人卢拉恰好也不在首都，他在圣保罗州的阿拉拉夸拉视察洪灾情况，同样避开了风暴眼。

◆巴西总统卢拉。

不过巴西政府对于骚乱的处理并不手软：1月8日当晚，警方将三栋联邦政府大楼“清空”，卢拉还宣布首都联邦区进入紧急状态。他于次日返回巴西利亚总统府召开内阁会议，会见国防部长和武装部队司令，并联合国会两院议长和联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发表联合声明，强烈谴责这场骚乱。

平息骚乱并非难事，难的是骚乱之后的问题。冲击三权广场的联邦权力机关，是以罕见的激烈行动揭开了盖子，暴露了巴西政坛和社会积弊已久、矛盾日深的残酷现实。往近了说，如何处理博索纳罗和他庞大的支持群体；往远了说，如何弥合鸿沟般的社会裂痕，推动国家“团结一致向前看”，给刚刚上任的卢拉送上了疑难考题。

卢拉已经把批评的炮火指向了博索纳罗，称他“鼓励入侵国家权力机构”，表示要惩处此次骚乱的发起人，引起了政坛和民间要求引渡后者的呼声。就在此时，博索纳罗的妻子宣布：他因2018年遇刺伤口引发“腹部疼痛”，已经住进了佛罗里达当地医院进行观察。

◆1月4日，博索纳罗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住所外给支持者签名。

“我来美国是要待到本月底（1月），但我打算提前回国。”1月11日，博索纳罗在接受CNN Brasil采访时说，“我原本是来陪家人的。但没有平静的日子。首先，（上周日）在巴西发生了这一令人遗憾的事件，然后是我这次住院。”一位与博索纳罗家族关系密切的人士则说，这位前总统希望在自己的祖国接受治疗。

博索纳罗遇刺后，曾在ICU病房接受过数周治疗，至少做过四次手术，的确是健康老隐患。不过据巴西《环球报》得到的消息，他的情况并不令人担忧。无论如何，博索纳罗在此时来到美国，又“碰巧”在骚乱后住院，难免令好事者浮想联翩，关于他“逃离巴西、躲避司法调查和法律制裁”的说法也甚嚣尘上。

◆博索纳罗因腹部疼痛而入住佛罗里达当地医院。

◆博索纳罗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

博索纳罗已经卸任，意味着没有公职的他也失去了司法豁免权。如今他面临四项刑事调查，包括施压警方保护其子、传播关于选举的错误声明、利用总统府资源持续输出虚假消息。现在三权广场的骚乱事件也被纳入司法调查范围。到今年9月，卢拉便可任命他中意的联邦总检察长，而现任总检察长奥古斯托·阿拉斯早就被批评者视为刻意包庇博索纳罗、拒绝对其提起指控。

博索纳罗是否会陷入司法调查、法庭审判甚至牢狱之灾？这是关于他未来动向最大的悬念。由于他人在美国，这一悬疑又加重几分，涉及到美国与巴西能否达成一致、完成引渡。美国政府的说法是，“尚未收到来自巴西政府的引渡请求”，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内德·普莱斯也拒绝评论博索纳罗以何种身份停留在美国。

不过，由于此次巴西的骚乱与两年前的国会山骚乱高度相似，美国政府已经谴责了这一“冲击民选国家权力机关”的行动，有着高度共情的国会民主党人更是群情激愤，敦促总统拜登尽快将博索纳罗引渡至巴西。

◆2021年1月6日，美国国会山骚乱。

民主党籍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在推特上写道：“几乎两年前的今天，美国国会被法西斯分子袭击。如今，海外的法西斯分子企图在巴西做同样的事情……美国必须停止庇护仍在佛罗里达的博索纳罗。”

考虑到卢拉已经接受拜登的邀请，将于今年2月初访问美国。在他访美成行之前，如何处置博索纳罗显然需要两国达成共识，以避免可能的尴尬和不快。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不会是博索纳罗前途保障的长久之计，真正决定他命运的还是巴西国内的局势走向。

要知道，卢拉“再进宫”之前遭遇过九项诉讼、被判累计25年零11个月的刑期，在监狱服刑580天。今天的巴西，左右力量前所未有地激烈对冲，从牢狱到总统府绝非天堑，博索纳罗走向“天堂”还是“地狱”，极可能是一线之差。二人命运的大起大落，也反映出现今巴西的最大挑战：且不谈重建和改变，如何让极度分裂的社会重新建构“底线共识”？

回溯去年的竞选过程，卢拉与博索纳罗阵营间几乎毫无包容共存的姿态，电视辩论中的互相攻讦也毫无风度可言，“撒旦教徒”、“恋童癖”、“食人癖”、“强盗”、“骗子”、“精神失常”等人身攻击说辞层出不穷，最后的结果证明，在中间选民不到一成的情况下，二人各自获得一半巴西民众的支持，而分属光谱两端的民众，价值认同已然极度对立。

◆2022年10月，卢拉（左）与博索纳罗在大选期间参加电视辩论。

从宗教与道德意识形态到施政理念，博索纳罗的确与特朗普高度相似，但唯一的不同在于，前者坚定地支持全球化，积极鼓励进出口贸易，以符合巴西经济发展实际需要。

事实上，博索纳罗上台前两年，巴西经济发展虽谈不上有突破，但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运气欠佳的他在执政中期遇上了新冠疫情，进出口贸易严重受挫、发展工业的计划事实上已破产。他想为出口服务调整农业布局，反而导致数千万人的粮食危机。

这引起左翼民众的强烈不满，并激发出他们对卢拉时代经济大发展、民众高福利、脱贫黄金期、国际地位大提升的种种怀念。特殊的社会经济形势，造就民意波动，实现了卢拉从监狱到总统府的“王者归来”，却无法说服同样走向偏激的右翼民众。

就治国与发展理念而言，博索纳罗的支持者绝不认为他施政失败，只不过是赶上了疫情这个百年不遇的霉运。在他们看来，博索纳罗的施政理念是有利于刺激民营经济、焕发经济活力、融入国际经济贸易体系、实现持续发展的长久之计，而卢拉的“高税收、高福利、高负债”，不过是拉美左翼政党一贯“有钱时大手大脚、没钱时债台高筑”的慢性毒药。

在后冷战的全球化时期，当和平与发展的红利逐渐消失、经济增量逐渐消减，既要经济自由发展、又兼顾社会福利的黄金时代正在远离这个国家。要发展还是要福利，似乎成为互相矛盾的议题。卢拉与博索纳罗阵营之间的“你死我活”，乃至秘鲁、玻利维亚等拉美国家左右对立的外在表现，背后是难以阻挡的时代变迁。

透过“左翼再回归”、“新一轮粉红潮”等现象，卢拉乃至拉美各国左翼政府无法忽视的真相是，即使在趋于极端的情况下，极右翼仍能与左翼一较高下，而卢拉在去年竞选期间还要争取博索纳罗的基本盘——占全国两成以上人口的基督教福音派信徒，承诺不支持合法堕胎。

作为西半球最大的两个国家，美国和巴西在两年内先后遭遇了相似的冲击，问题与挑战的严峻实属不容忽视。卢拉的第三个总统任期，开局之难、挑战之巨，令人担忧。2023年巴西走向何方，仍有待观察。

（作者系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