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的黄昏

本文转自：京九晚报

黄昏时分，剃头匠骑着自行车追着晚霞进了村庄，他那瘦小身躯的背后，是炊烟袅袅的乡村。三三两两的人们，正从庄稼地里陆续回返。鸡犬相闻的村野，宛如一幅恣意泼洒的水墨画。

“来了？”

“嗯。剃头吧？”

“行。”

没有过多的客套，剃头匠就在这户人家门口停下。主人搬出长凳、椅子、洗脸架、毛巾、开水瓶，他则麻利地取下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工具包，掏出剃刀、剪子、推子、梳子和磨刀布。剃头匠习惯性地抖搂几下大白布，围在顾客身上，再将脖颈处的白布卷个边，摁进衣领里，继而开始理发。手动剃头推子齿间涂抹着充足的润滑油，挨在头皮上渗出一丝凉气。推子在人们头顶“吱吱”地耕耘着，就像一台称职的割草机，将头发剪短再剪短，只消二十分钟，就推成了精干的寸头。初步成型，剃头匠尚不满足，他前后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手持剪子这里修修那里剪剪，像个精益求精的艺术家。

我喜欢围观剃头。剃头匠将磨刀布的一端固定在凳子前端，来回打磨着剃刀，边磨、边看、边用手指刮刃，直到足够锋利才心满意足地收起磨刀布继续工作。这一连串的动作，剃头匠一气呵成，我盯着盯着情不自禁出了神。轮到我理发了，剃头匠叮嘱一声：“小孩子坐稳，不要乱动。”我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任凭他摆布了。洗头的时候，剃头匠一边加水一边询问水温是否合适。他要求我紧闭眼睛，以防被洗发水“辣”着。我觉得剃头匠大叔真慈祥。

除了剪发，剃头匠额外提供几项附加服务。他为成年男子剃须，在男人的下巴、腮帮上抹上一层肥皂泡沫，锋利的剃刀小心翼翼地游走其间。刮完胡子，男人们照例都会照照镜子，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露出满意的笑容，道一声“挺好挺好，多谢！”村里女人，偶尔也央告他帮忙修一修刘海，剪一剪发梢，他也尽力满足要求。偶尔有人提出顺道采耳，剃头匠二话不说，立刻拿出小巧的工具，头戴照明灯具忙碌起来。我还曾见过他给老年人剪指甲，比对方子女更加小心翼翼……

在我心里，剃头匠就是一个深沉的行吟诗人，也是一个“乡村艺术家”，走村串乡谱写着属于他的散文诗。他是本乡人，但不是我们村的，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他的职业就是他的名字。剃头匠因为个头太矮，才一米五出头，家境困难，性格老实不苟言笑，前半生无妻无儿无女。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是那般熟悉且离不开，又是那么陌生的一个人。无人跟他深聊过，无人和他同桌吃过饭，他总是匆匆地来，辛勤地忙碌着，然后又趁天还亮着，抓紧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默默地离开。

二十年前，我离开故乡，自此再没见过剃头匠了。这次回乡，提及农村业已消失的剃头匠，父亲说，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上镇里、到县城理发染发，样式新颖时髦，没人瞧得上乡村剃头匠的手艺了。只有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在怀念从前的剃头匠，既方便又实惠。是啊，过去剃头匠理发按年收费，大人十五，小孩五块，现在理发单次十五块钱的地方恐怕都难找。

“那么，剃头匠呢？”我问。

“十多年没见着，人大约早就没了吧！”父亲叹道。

这时，落日西斜，黄昏又至，我眺望着蜿蜒的乡道，脑海里又走出那个追光前行的剃头匠。他矮小的身段，还有他抿着的嘴唇，一点一点替人“咔嚓”头发的情景。来不及惋惜，来不及挽留，生命中许多人已经跟我们见过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