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矿湖边有棵树

本文转自：扬子晚报

我到现在还叫不出那地方的名字，甚至，也没有办法好好地辨识那地方的地理位置——我只记得在交通导航应用程序还没普及的好多好多年前，我把车子驾偏了，以为可以抄捷径，穿过那一大段僻静的工业区，就可以绕开下班时间严重堵车的路段，及时在7点半之前赶回都市看一场舞台剧演出，结果车子最后戛然停在一整排的隔离杆面前，四周幽静， 前无去路，只有侧边一条被外籍客工践踏出来的小径，勉强可以供一台摩多或一辆自行车穿过，而栏杆后方，正好面对一座波光粼粼的废矿湖。

当时正值黄昏。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取消立即掉转头把车子开走的决定，反而熄灭引擎，把车子停下，然后下车，依循自己“没有目的有时候就是一种目的”的冲动，决定穿过小径，朝那座废矿湖走去。

奇怪的是，到现在我还记得和废矿湖打的第一个照面——夕阳的倒映一派悠闲，在湖面上粼粼流动，像不动声色流动着的岁月。我面对着这一座素未谋面的废矿湖，仿佛邀请我靠近它流连一会，只要站着、看着、呼吸着，它就有办法叫所有的焦虑和忧伤暂时停止，并且似乎也在提醒，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有些曾经的存在，不外是要让经历过的人明白，既然不想再记起，那就记得要忘记。

而我站在一棵树的背后，因为那一片环形的废矿湖边，不知怎么的，竟孤零零地就只长了一棵慈眉善目的老树，我贪婪地感受着树荫下的阴凉味儿，然后循着它的目光望向慢慢西坠的夕阳，刚巧有一只在外头游戏够了的嫩黄色小鸟，有意无意地用翅膀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就飞进老树枝叶茂密的枝头，失去了踪影……我突然想起一句词语，那词语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听谁再说起，只有小时候常常听母亲说，下星期到新姨家，记得提醒我要准备“等路”——“等路”是客家话，意思等于广东话的“手信”，或闽南语的“伴手礼”，源自以前的人返乡或到外地探亲，很少空手出门，总会带些糕饼点心，因为知道热情的主人家听说亲友什么时候要来，一定会提前到车站或路口等候，因此“等路”，就成了客人一下车就给等在半路迎接的主人家递上一份伴手礼的意思。

后来也有好几次，我在休假的时候刻意把车开到市郊探望那一座废矿湖，且刻意把时间都挑在黄昏，因为我总觉得，黄昏的夕阳，就是废矿湖给我的“等路”——那一片金灿灿的黄，藏着它含蓄地没有说出口的温度。并且渐渐的，我也开始有了点年纪，喜欢一个人零零碎碎地散步，喜欢一个人不被打扰的独处。“大隐隐于市”，毕竟还是不够的，非要“大隐隐于私”，才能认认真真地和自己相处。就好像那棵孤零零地屹立着的树，斜阳把它的枝桠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然后轻轻地砸到黄泥地上，雕刻出它骄傲的轮廓，也带出谁也摧毁不了它充满傲气的孤独，并且，它教会了我，人的年纪和树的年轮一样，都只是递增的数额，唯有优雅的沧桑，才是岁月的赏赐，你一定要走过一定的人生里数，这光环顶在你头上才会因随后月的折射而熠熠生辉、而顾盼生姿、而从容自若，就好像你总得失去一些，才空得出一双手，去捡拾另一些。

因此我喜欢废矿湖，尤其喜欢它的湖面，明明知道已经被岁月洗刷了好多好多次，但每一次望过去，就像铺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如果有风，就轻轻地晃动，如果不，就守口如瓶，把心事和故事都锁在湖面底下，任谁也不轻易告诉。

我常常想起第一次结识这座废矿湖的那一个黄昏，黄昏有一种神奇的召唤能力，可以让事情发生，也可以让事情结束，黄昏落下前的你，未必真正认识黄昏收拢后的自己。而在黄昏的废矿湖边散步，就好像替生活写了一长串纷纷扰扰吵吵闹闹的句子，你突然决定把一个句号按下去，把一段故事的歧口封住——岁月未必就此无惊，但至少被黄昏映照过的那一天是圆满的、是完整的，是岁月塞了一张小纸条在我的手掌心，打算告诉我一些什么，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急着将那字条拆开来。一点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