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的天鹅绝唱

本文转自：北京晚报

▌冯新平

描绘日本作曲家坂本龙一音乐生涯的广阔与深邃绝对是一项艰巨的挑战，但纪录片《坂本龙一：杰作》却近乎完美地达成了这一成就。它记录了坂本龙一在2023年3月因癌症离世前的最后一次独奏演出，未加任何作品评论或背景介绍，却以他在日本录音室中演奏的曲目巧妙地串联起其音乐生涯的精髓。像是以挽歌形式书写的一部自传，让人听到了临终前的坂本龙一对世界的坦诚倾诉。

坂本龙一重新编排了一系列曲目，其中包括一些他此前从未在独奏钢琴会上公开演绎过的作品。从静谧的乐章到抒情的旋律，再到磅礴如雷霆的段落，每一次弹奏都充满了张力和情感。为了一个特定的曲目，坂本龙一还展现了他的创新精神，通过在琴弦上巧妙地放置螺丝和螺栓，创造出独特的“预制钢琴”，从而带来了非传统的钢琴音色。随着纪录片的深入，这些曲目以愈发强烈的情感相互呼应和交织，构成了一首首动人的乐章。

在演奏中，坂本龙一不仅是在回顾他的作品，更是在重新发现它们所蕴含的深意。他的脸上洋溢着探索的渴望，享受着与音乐交流的愉悦，偶尔露出满足的微笑，让人们感受到他作为一位艺术家的深情与专注。

在精心挑选的配乐与歌曲中，我们得以聆听《末代皇帝》、《遮蔽的天空》和《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等经典旋律的再现，同时也有坂本龙一作为Yellow Magic Orchestra成员时期的作品，以及他与德国艺术家Alva Noto后期合作的富有实验性的作品。坂本龙一的儿子空音央携手摄影师比尔·克斯坦，运用黑白4K影像技术，细致入微地捕捉了父亲在处理音乐时的每个深思熟虑的瞬间。每个细微的动作，甚至是眼睛上方垂落的每根白发，都被饱含家人爱意的镜头一一记录。

无论是坂本龙一在曲目间轻声的嘀咕，还是他指尖流淌出的音符，都被细腻地捕捉和呈现。听众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弹奏的每个音符，感受到音符间的回声、共鸣以及它们逐渐减弱的微妙变化。余音在空气中回荡，直至他优雅纤细的手指轻轻离开琴键，整个空间才逐渐归于宁静。

影片通过优雅的黑白影像和光影的流转，精心编织了一部饱含深情的视觉叙事，使观众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场从“清晨”到“夜晚”的温柔过渡。坂本龙一的表演与空置的键盘、工作室中静默的麦克风支架，以及音乐家在未经修饰的木地板上投下的斑驳影子交织在一起。这些视觉元素与激昂的音乐旋律相互呼应，共同营造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离别氛围，让观众在感动中陷入沉思。

影片的呈现充满了令人惊叹的亲密感，不仅体现在音乐家一手指挥、一手弹奏的专注与和谐之中，还体现在他凝视乐谱时，周围光影轻轻摇曳的静谧之美。更重要的是，观众能够深切感受到坂本龙一在演奏中因未能完全捕捉到音符序列时的微小挫败，以及当他终于达到期望的节奏时，那种溢于言表的成就感和满足。

传统音乐会纪录片常面临的一大挑战是：音乐与视觉表现如何和谐共存。尽管观众在坂本龙一超凡脱俗的钢琴演奏中沉醉，选择闭目聆听亦能心满意足，但影片中精心捕捉的那些充满意义的瞬间，却巧妙地弥补了声音与视觉之间的空隙。这种处理方式与大卫·鲍伊的《Lazarus》音乐视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展现了音乐家如何将自我融入超越现实的境界。

坂本龙一的形象令人难以忘怀，他拥有如白色帘幕般飘逸的刘海儿，厚重的玳瑁眼镜，低垂的头颅，以及一张充满亲和力的脸庞。当灯光聚焦在钢琴上，象牙白的琴键在灰黑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出。影片中，享誉世界的音乐家坐在一架雅马哈大钢琴前，麦克风如同常春藤般缠绕在钢琴那优雅的轮廓上，而乐谱则静静地铺展在琴面上。每当需要，他都会以极度的专注和精准，将金属栓固定在裸露的琴弦上，全身心投入在如何引导乐器发挥出最完美的音色上。

与其他热衷于炫耀技巧的音乐表演家不同，坂本龙一的演奏看似随意，仿佛只是一场轻松的游戏，然而，每当他触碰到那些未曾言明的情感时，观众的心弦不禁为之颤动。演奏进入下半场，他轻声吐露：“我需要休息一下，这真的不容易，我在尽力。”这句话虽然打破了演出的宁静，却让我们深刻体会到，要达到这种轻松自如，甚至看似健康的状态，背后需要付出多少艰辛和努力。这部电影中的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是曲目间的沉默被巧妙地用作标点符号，这些“负空间”不仅突出了音乐家与乐器之间的紧密联系，更让观众更聚焦于坂本龙一与他的音乐世界。

经过精心的编排与演奏，坂本龙一完成了一系列令人赞叹的预制钢琴曲目后，他以1999年独奏钢琴专辑《BTTB》中的《Opus》作为压轴之作，完美收尾。旋律在空气中悠扬回荡，镜头逐渐聚焦在孤独演奏的钢琴之上，坂本龙一的身影隐去，为纪录片《坂本龙一：杰作》书写了一个既悲伤又意义深远的结尾。这一幕不仅象征性地表达了他的音乐仍在人们心中鲜活地回响，也以此向世人宣告，他的音乐遗产将持续影响并激励着人们。空音央通过这部纪录片完成了父亲生前的愿望，更是对全球观众的一次深情献礼。一场技艺与情感交织的演出记录，会在许多个不同时空，点燃艺术爱好者的创作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