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尽的快意

本文转自：文汇报

除尽的快意

——文德斯和役所广司的“完美”治愈

文德斯（最右）和役所广司（最左）在《完美的日子》（2023）的工作照 孙小宁

役所大叔，厕所清洁工？

谁能演好东京的厕所清洁工？要不是有文德斯这部《完美的日子》，我还真难想到役所广司——将看好的日本男演员五六十岁的过一遍，最具有劳动人民气质的，应该是香川照之吧。你看他在《东京奏鸣曲》中演商厦清扫工，一套工装上身，全套家伙什在手，多搭。虽然干这行，是为生活所迫、不干不行才干上的。役所大叔嘛，我承认他在《啄木鸟与雨》中演的蒙憨伐木工也不错，但是作为普通劳动者，接地气到这个工种，到底还是让人得开开脑洞。

但导演是文德斯，有些事儿又能说通了。漫游系的文德斯，一向是找内心文艺的男主做自己的银幕影替。早年间的吕迪格·福格勒，不论身份是摄影师、录音师，或者就是靠检修电影放映设备打散工的“房车”青年，只要胶片、书在侧，车上音乐响起，绝绝就是公路电影中的文艺男，连荒凉旷野中拉野屎，都透着自由。各式各样的相遇、云淡风轻的告别，都可能在某个瞬间沁出一股诗意，这是文德斯的公路电影的题中应有之义。同样的选角倾向拍一部日本题材，谁又能比役所大叔——外表安静内敛，内里无限小宇宙流动？当然，这回，役所大叔有个家了，生活周而复始，工作与节假日，各自路线不同。再也不是无目的的漫游，以及有意识的寻找小津——东京啊东京，可是寄托了导演很多情念。这次，文德斯更像是在满足另一种打卡乐趣——一座现代都市，厕所到底有多少不同造型与设计呢？那就跟着役所大叔，来一次东京厕所巡礼吧。

有着一把年纪的役所大叔，和吕迪格·福格勒一样个性温煦，前后串起来看，恍然有种年轻时的吕迪格·福格勒们“活”到了现在的感觉——同样西式的音乐趣味，同样独自上路才有的自得其乐。或许，年轻时的疏离、焦虑，所谓带着问题前行，或缄默寡言，或自言自语给自己听，就会终于修炼成役所大叔这样的，也未可知。总之，这部电影的看点就是，役所大叔的每日生活。有一个整洁简约的小家，有份具体工作，卑微，但足以维持这种自在的“独活”。上班日总是被街面的扫地声唤醒，刷牙剃须，开车出工。休息日必得是骑车兜风、书店选书、外带固定小馆喝几口札幌啤酒。临睡前看几页书——福克纳的《野棕榈》，还是幸田文的《木》？不用想太多，困了就放一边。这睡前伴读的习惯，的确是文德斯的主人公，从《公路之王》一以贯之下来的。

“公路三部曲”之《歧路》中，德国的妈妈鼓励儿子旅行，并说：保持你的焦虑。但说心里话，当今年月，谁愿意老在焦虑中过活？那就还是看役所大叔。一首献给蓝领工人平凡日子的叙事诗。日志式的叙事法，能让人联想到导演吉姆·贾木许那部公交车司机会写诗的《帕特森》——也是一部与特定城市相关的电影。珠玉明明在前，文德斯还拍，也许就是要和这位曾经的搭档、欣赏的晚辈同行，隔空打个响指。人物设定上，他甚至让主人公更“普通”。前者所写的诗行，经常光灿灿地映在银幕上，让人认定这个卡车司机，妥妥就是位诗人，合该身边有个灵动美妻相伴。役所大叔没显出写作才华，摄影也似不求闻达。相机牌子为奥林巴斯，和家里的录音机、车里的卡带一样，都打着老派的印记。但又老派得一丝不苟。每周冲洗出的照片，精挑细选后，必得装盒收纳，标上日期。和家里的盆栽绿植一样，都看护得妥妥的。而后者，看到中间便猜到，都是他在树下经允捡来的。

文德斯的御用摄影师罗比·穆勒，曾经创造出“绿萤光”，呈现了出神入化的疏离效果。这部后罗比·穆勒时代的电影，摄影师对导演的用心是另一番领会。清洁工早出晚归，一种城市掠影，清晨的车流与夜晚的大桥，诸多暗影流光，可算作文德斯献给这座挚爱之城的颂歌。让人醉心的更有役所大叔不大的宅屋——晨曦微光，榻榻米床垫之上，整座城市似乎随着大叔慢慢醒来。未开灯的屋子，泛着安定感极强的浅紫与深蓝，让人想到印度、尼泊尔佛教的装饰色；晚上一盏台灯亮起，役所大叔一书在手，又是另一种尘世不相扰。不由人神经一松，感觉到灵魂的安谧与宁静。

空间与人互相形塑。役所大叔身上，便是这样的时光之味。久远而亲切，令新世代的两位女孩好奇发问：“是你那个年代的吗？（问卡带）。”她们更想探求的，是役所大叔本人吧：明明一个普通人，哪来的底气，我与我周旋，还这么有诗意与活力？

小圆镜与奥林巴斯

一部几乎没有冲突的电影，每次看都津津有味。文德斯拍东京，很是熟门熟路，城市街巷、酒吧澡堂，镜头这一路运转，便是一番行云流水般的生活滋味。另一方面，还得说役所大叔的表演。做这一行到底快不快乐，我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只能从状态来看。役所大叔干这行，全套的家伙什都备在车上，待进入工作状态，那眼神的专注，动作的熟练，还有那不用回头，就能知道外面有人要进来的知觉灵敏，说明他对各种情况早已应付自如。工作经常得退到外边等，但闲等也不白等，正好看看建筑立面上的光影。工作便作工作时的投入，午休便换午休时的闲情。和远处的流浪汉四目相对，遥遥致意。那是孤独者与孤独者的联接，远远近近，一个眼神就意会。

寡言独处的人，其实才有心思，对这世界投注深情。这深情以光影的颤动相连，也包括对世间遗漏位置的关切——将役所大叔与《公路之王》中的男主所干的活计放一起想，文德斯的人物中，确有一类是通常意义上的补位之人，给这残缺的世界做着补漏疏清工作。连带着，也通过留在厕所的孩子，带出对母爱疏忽的勘察。这样的人独享休憩时光，也会自然留意起不远处的女孩，是否需要帮助。所谓日本式的静观默察读空气，被文德斯拍出来，同样有人与人心底的流动。

小圆镜算得上役所大叔家伙什里的神器。要说刷厕所这工作，视觉上的确观感不佳——即使是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厕所，真要如实再现一下某个流浪汉或醉鬼无法控制地一泄，准保让人闭眼。干这份活儿规避不了这个，但把重心移向它，就还不是役所大叔所演的“这一个”。

还得借助小圆镜。用它来探察暗处，显示他对工作的要求，已经不是表面的除垢，而是目力不及的黑暗污浊处的除尽。有了这份工作时的除尽，午休时抬头望向辽远而又广阔的风景，才会舒爽而快意。这股从身到心往上提起的暗爽，在我经历了春节家中犄角旮旯的擦拭清除，感应得更劲猛——原来用到的不仅是体力，还有心的琢磨。

除尽也是一种创造，只可惜容易被世人忽视。这更显得被夸耀的创造，是加法意义上的增添。除尽为减法之一，平衡来讲，这方面的创造如果缺失，另一种创造也会显出冗余。所以我把小圆镜与相机带给役所大叔的快乐等持来看，甚至觉得，小圆镜之于相机带来的成就感，有着双倍加持。

木漏日，下次与现在

还是那句话，这样的役所大叔是怎样炼成的？影片没有给出答案。漫游系的文德斯，一向捕捉人物现即此刻的“状态”。所谓的“没有结婚，你不寂寞吗？”“做这样的工作，擦干净了等会儿也脏，认真干嘛？”，就算这是灵魂之问，文德斯也统统可以让役所大叔以不响作答。役所大叔真正张口说话，已经是在外甥女来了之后。而那，已经过了影片三分之二。但他一开口就说了文德斯想要说的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形形色色，我的世界与你妈妈的不一样。”“下次是下次，现在是现在。”后一个回应的是生命的来去，役所大叔答得如风回旋，却也四两拨千斤。

其实役所大叔强调的“现在”，他已经用相机记下。只是摄影者在捕捉心手相应的瞬间一刻时，就像《艾丽斯城市漫游记》中的宝丽莱相机成片，永远要比拍摄时慢几拍。奥林巴斯拍下的胶卷，经洗印店冲洗后，更已经是时间意义上的过往了。但这又何妨呢？普通人认真记下的过往，更像是幸福存在过的可靠证明。这种内在的幸福，文德斯自己有段话正好可以说明：“拍照时，孤独往往与一种特殊的幸福感联系在一起，我偶尔也会在遇到的其他旅拍人身上注意到这种相当特殊的满足感。通常他们都是相当安静的人，不像其他旅行者那样亢奋或激动。”（摘自文德斯访谈录）。

两种状态的拍照，文德斯自己同时兼有。他那本《一次》，可看做工作之外的偶得，照片+文字。2004年初版的书。我好像经过了二十年，才得其真意。

文德斯一定是像我一样，对日语里“木漏日”这个单词情有独钟，否则不会在影片中一遍遍以影像呈现，片尾还特意做名词注解。所谓的木漏日，是阳光透过树叶的光影，这光影，既是役所大叔白天肉眼所见，也变幻在他的梦中。正好被文德斯拿来，做梦与现实的无缝衔接。而对我来说，这个日语词汇的植入，首先来自于谷川俊太郎的《活着》。它与生活的无数瞬间一并，构成一串令人悸动的“活着”。

诗人的感官，向天地敞开，八爪鱼似的锐敏强大，可以接宇宙万物。相较之下，役所大叔以行动入诗，只想在他划定的轨迹里体会“活着”。算是乐活没错，但中间还是有两次轻泪润湿眼眶。一次是与姐姐告别，一次是在片尾的上班车上，重听那首《美好的一天》，镜头在他的脸上停了几分钟。那一刻，前面从没交代过的前史，仿佛都随着音乐，在这张脸上起伏隐现。

一把岁数，谁能没有故事呢？顶多可以说，活成这样的淡定透脱，中间也是有“舍”的，或许还包括割舍了常人无法绕开的羁绊。就此，这一份在姐姐眼里怎么也无法理解的工作，真就显出了它的好：量固定，工作时日固定，最主要，一个人，靠自己，就可以做到极致。吕迪格·福格勒们追寻了一路的困惑，在役所大叔这里，是一种问题消除后的存在之笃定。这算是文德斯的答案吗？不可以简单来论，但具体到文德斯作品，致郁系有致郁系的价值，疗愈系价值看疗效。役所大叔这部，对我，没得说。

附记：

写完这篇，下意识搜了下《完美的日子》收获的奖项——戛纳电影节奖、日本电影学院奖、亚洲电影节奖，最佳男主的奖项都是给了役所大叔。奥斯卡的奖运差一些，便有朋友问我是否意难平。我说没有。反正看多了人类之殇，总需要这样一部对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