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姨”不痴

本文转自：镇江日报

□ 滴石水

读《魏书》《北史》《资治通鉴》，少见地读到了一个只有姓没有名的女子——杨氏的故事，引起我极大的注意：为什么在中华史书中都非常有地位的三部史书，都去记载一个非常普通的无名女子。

史载：北魏的文明太后冯氏，非常宠爱宦官略阳人（今甘肃天水）苻承祖。冯太后因为太子幼小，果断处理政治危机，垂帘听政，成为北魏政权的核心人物，遂将自己宠爱的宦官苻承祖由御厩令（宫廷马官）一路擢升至中部给事中、散骑常侍、辅国将军，赐爵略阳侯，后又兼掌选部和吏部，并赐他一纸不死之诏。苻承祖一时间成了文武兼备、政军兼能的治国干才。

孝文皇帝是冯太后抚养长大的，见摄政祖母如此重视苻承祖，一点不敢怠慢，为他起宅邸，多次登门，屡屡赏赐。苻承祖成了北魏“国之重器”后，亲朋好友都争相巴结，可他的姨妈杨氏独不这样。

她对苻承祖的母亲说：“姊虽有一时之荣，不若妹有无忧之乐”，意即：姐姐虽然有一时的荣耀，不如我有无忧的快乐。苻承祖的母亲给她衣服，她大多不接受，说：我夫家世代贫寒，华丽的衣服我穿着心里不舒服。面子实在过不去时，她就无奈接受下来，但不穿，而是把衣服埋掉。姐姐要给她供使唤的奴婢，她说：“我家无食，不能饲也”，养不起。她一直穿着破旧的衣服，“自执劳苦”，苻承祖见她这样，就对自己的母亲说：我现在要什么没有？怎么能让姨妈过这样的日子？于是，他就亲自派车去接她。杨氏不肯起身，“强使人抱置车上”，她就大哭着说：你们这是要杀我啊！杨氏的举止让苻府上下觉得太不可理喻，于是大家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痴姨”。

杨氏痴吗？详细研读三部史书的记载，我感到“痴姨”不痴。

她很清楚自己这个外甥的品行和能力。苻承祖最大的能耐就是侍执巾栉、偷寒送暖，伺候得冯太后十分宠爱这个“弼马温”。德不配位，能不称官。苻承祖虽然飞扬跋扈，左右官场，但杨氏知道他的德行，所以她很清楚苻承祖的得势只能是昙花一现，姐姐的荣光也只能似朝露短暂。她不想沾光，更不想引火烧身。

“痴姨”真是不痴。冯太后去世后，苻承祖因为贪赃事发，先是被孝文皇帝削职禁锢，后又辱其为“悖义将军”，降爵为“佞浊子”，不久便一命呜呼了。苻承祖的案子，将他大部分亲戚都牵连进去，官府把他的两个姨妈都抓了起来，唯独“痴姨”，孝文皇帝特令赦免。

“一半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杨氏肯定不会知道明代徐宗干写的这楹联的含义，但她一定十分清楚自己身处的这个乱世逢迎得势者的下场。八王之乱祸害整个华夏大地，即使到南北朝，天下仍然动荡不宁。生活在这个时代，杨氏和千千万万普通百姓一样，对那些杀伐不迭、你罢唱来我登场的封建官场，看得很透。他们争夺天下时，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也许“一半黑时犹有骨”，意气风发时可能还能够图安求治，展现一些“骨气”，可一旦夺得天下，人人追捧，个个屈膝，统治阶级颐指气使，媚上欺下，红极一时。等到他们红得发紫时，红黑急转，瞬间成灰。所以“痴姨”的不痴，不仅仅在于她清楚自己的外甥，还很清楚整个社会。从史书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即使苻承祖有点才干，不是“佞浊子”，杨氏也是不会俯身巴结的。

“痴姨”应该不会有多少文化，否则不可能史书中只有姓没有名，但一定是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良家妇女。她的言行，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孟子的至理名言：“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孟子·离娄上》十九）她知道一个普通女人，守护什么最重要，那当然就是孟子说的品质、节操。现实生活，家中贫寒，穿上华丽的衣服，她心里确实会不舒服；“家无食”，确实养不起婢女，也没有必要。她感到生活就应该“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曾国藩语），过自己应该过的日子，守着清贫，守着品质。然而，这正是“痴姨”的大智慧。她不仅守住了人家性命，还守住了品质，让三大史书为其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