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不绝的网戒学校，在游戏中飞越

“现实中的结局还没有等来最后的烟花”

撰文 | 赖钰 孙译蔚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在13号感恩治疗室里，你的头上戴着特制仪器，四肢被牢牢地绑在治疗椅上。你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杨永恩的人，净手，擦干，拧动按钮。一阵电击陡然从你的太阳穴处，直达你的大脑。痛，钻心的痛。你的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许多句子在你眼前闪过：“你会遭报应的”“我不服”“救命啊”“我错了”“我有网瘾”……你要选择说什么，才能让眼前的恶魔停止电击？

这是游戏《飞越13号房》里，玩家操控的角色第一次接受电击的场景。在这款以杨永信网戒中心、豫章书院等机构为背景的游戏里，玩家扮演被送入网戒学校的孩子，在剧情的每个节点做出关键抉择，影响角色命运的走向。

王瑞是《飞越13号房》的叙事策划，十几年以前，他也曾被父母带到网戒学校。那是一个视游戏为“电子鸦片”“洪水猛兽”的年代。

他创作了和自己经历相仿的游戏《飞越13号房》，试图以游戏的形式，让更多人用更全面、更深入的视角，重新探究和审视“网瘾”、网戒学校以及家庭教育问题。

游戏介绍里写道：不被引导的青春肆意生长、不被理解的热血没有回应；这是一代玩家独有的故事，一场游戏与偏见的战争。

游戏《飞越13号房》海报。（受访者 供图）

“网瘾”少年的心事

儿子好像染上“网瘾”这件事，给王瑞的父母带来莫大的焦虑，跟踪他，去网吧抓他。

父母瞒着王瑞，咨询了青少年心理医生和教育专家，没有任何结果。一筹莫展之下，熟人推荐了一所湖南的网戒学校。他们便决定筹划一场去湖南的全家旅行。

被父母带到网戒学校后，王瑞才知道这场旅行的真正目的。他恍惚地坐在会议室里，来自父母突如其来的背叛，让他震惊不已。网戒学校的老师询问他的情况，无论他说什么，老师都将他归结为“被网瘾迫害”的问题小孩。

一年前，王瑞还不是一名“网瘾少年”。

因为成绩好，会写小说，王瑞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然而，高一下学期，由于好友冒充他发表了一些不当言论，王瑞在校园里的风评一落千丈。霸凌开始，他遭受了同学们语言上的冷嘲热讽、肢体上的推搡。

每个上学日，他都需鼓足勇气，才能走出家门。在学校，他不敢随意走动，甚至不敢去卫生间，他害怕见到来来往往的同学，担忧接踵而至的伤害。

他从未和父母说过校园霸凌的事。他的父母都很优秀，也很忙，他觉得自己这点破事不值得劳烦他们。

和同学紧张的关系，影响到了王瑞的学业。他的成绩滑到最后一名。

游戏《飞越13号房》海报。（受访者 供图）

老师并未放弃他，主动邀请他回答问题。但他当时学不进去，被提问，就是一场噩梦。答不出来，他只能干站着，沉默又尴尬地看着老师的表情从期待渐渐转向严肃和厌恶。而这种事，在课后，又成为同学们霸凌他的素材。

王瑞向外界求助，老师却对他说：“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你？这是不是你的问题？”

王瑞语塞，他无法解释。他当时看《乌合之众》，只能将此归咎为从众行为，只要有人带头，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附和。到最后，班上所有同学都孤立他。

游戏，逐渐成为王瑞逃离现实的出口。

当时，外班的同学推荐他玩《魔兽世界》。他发现，这里可以结识很多朋友，他们一起解锁更多地图、打更多boss，获得更好的装备。在游戏中，他拥有现实中没有的和同伴一起成长的感觉。这些萍水相逢的队友还能听他倾诉烦恼，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

有一个已经上大学的网友告诉王瑞自己高中时也经历过校园霸凌，还劝导他：“你现在上高三，你还打魔兽世界，对自己很不负责任。等上了大学，有很多时间可以打。”

贪恋着网络世界的温暖，他每周末早晨都会瞒着父母，去网吧玩《魔兽世界》。他无法让父母相信游戏是有价值的。

从网戒学校回来后，父母对王瑞说：“如果回家之后，你不再玩游戏，认真学习，我们就不把你送进去。”王瑞同意了。回家后，王瑞把游戏和游戏账号全部删除，再也不去网吧。出于对父母权威的畏惧，一直到高中结束，他再也没玩过游戏。

与此同时，王瑞也不再去学校，母亲为他请了家教，到家中辅导他学习。最后，他通过艺考考上了大学。

回想往事，王瑞觉得自己并没有网瘾，真正困住他的是校园霸凌，网络只是他逃避现实的出口。“因为本质上我是为了获得精神上的需要才玩魔兽世界。我并不认同那种泡在网吧，什么事都不干的行为，我也不跟他们搭讪，我知道那是不对的。”

游戏《飞越13号房》海报。（受访者 供图）

谁才是恶魔？

在制作《飞越13号房》的过程中，王瑞和团队做了大量的调研。无论是杨永信网戒中心，还是豫章书院，调研小组都对其进行了深度分析。他们还采访了当年杨永信网戒中心的亲历者，以及纪录片《网瘾之戒》中的央视记者。

在调研过程中，制作人曾竹子惊讶地发现，虽然现在的媒体报道中，许多人都是因为打游戏而被送进去，但实际上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沉迷小说而被送进去。

曾竹子想，相对而言，读小说是一个更受家长欢迎的爱好，毕竟孩子在读书；而游戏在网瘾概念出来之后，则更加容易被标签化、敌对化。

调研过程中，王瑞和团队每天都要接收大量负面信息。压抑的同时，也越激发他们对这件事情的追问：这些孩子为什么网络成瘾？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机构？家长为什么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机构又是如何将“坏孩子”变成“好孩子”？他们在毕业之后真的变成“好孩子”了吗？

整个游戏也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游戏主角张扬和母亲一起生活。父母离婚后，父亲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母亲的忙碌、父亲的缺位，使得张扬缺少关心和陪伴。他学习成绩不好，在学校也没有朋友，游戏逐渐成为他获得成就感和快乐的方式。

爱打游戏又叛逆的张扬很快使母亲感到精疲力竭。她只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学习争口气。经过搜索，她发现了校长杨永恩创立的网戒学校，于是将张扬骗进去了。玩家便是以张扬的视角，一步一步探索中心背后更隐秘的真相和规则。

序章回答了“为什么家长会把孩子送进去”。王瑞认为，在遭遇孩子“出问题”的情况时，大部分家长都会竭尽所能寻找各种办法让孩子变好。因此，在资料中展示得十分专业、拥有很多成功案例的网戒学校，吸引着家长们。来到机构后，他们进入校长精心布置好的圈套中——墙上挂满了家长们送的感恩锦旗，感恩课、反思课课堂上，有许多忏悔过错的孩子。

电击、关禁闭、断掉饮食、殴打，成为规训孩子的手段。

游戏《飞越13号房》海报。（受访者 供图）

游戏中也特意设置了一个角色——李教官，来体现残酷的行为矫治产生的可怕影响。

李教官是学校最早的一批学生，也是这批学生中最优秀、最信任杨永恩的。她从小习武，不爱说话。一次，有人看她好欺负，对她动手动脚，她还手了，差点把人打死。她的父母认为她性格有问题，把她送到这里。

她认为杨永恩救赎了自己。毕业后，她选择回来当教官，帮助杨永恩教育社会上的坏小孩。她认为自己扮演的角色是杀死恶魔的人。在杨永恩被揭发，机构被推翻后，李教官难以置信地坐在地上，不住地重复着：“我不是被救赎了吗？”她难以接受，自己做的事才是被人认为是恶魔的事。

游戏中，还探讨了孩子游戏成瘾背后的深层原因。无论是王瑞，还是张扬，游戏对他们最初的吸引力，都体现在游戏带给了他们现实中没有的成就感和来自他人的温暖。许多接受访谈的“网瘾少年”，都来自与父母缺少沟通的家庭。而在学校里，他们又是令老师头疼的边缘生。家校无法协同将孩子拉向正轨，孩子渐渐地无法从网游中挣脱出来。

游戏《飞越13号房》海报。（受访者 供图）

上大学后，王瑞结识了许多朋友，再未沉迷过游戏。即便因工作缘故，要接触很多游戏，他也再没有像当年那样“上瘾”。父亲这时才知道王瑞高中被霸凌的事，很难过。

未完成的“和解”

王瑞在游戏中特意设计了世界留言本，希望能为所有有着类似经历的玩家提供一个安全的场域，倾诉心中长久的郁结和伤痛。

许多玩家在世界留言本上敞开心扉。一位玩家的故事让王瑞记忆深刻。那是一位来自天津的网友，他曾经在网戒中心待了长达三四年的时间。由于成绩差，14岁那年暑假，父母骗他去度假山庄，实则把他送到了网戒学校。下车后，他被四五个男人拉到房间，搜身、殴打。无论怎么哭闹，都无济于事。

在那里，他每天都经历着体罚。中心没有课程，只安排他们干体力活，给中心修路、修厕所、修食堂。这里没有规矩，教官就是最大的规矩。一次，教官故意把自己的衣服扔到地上的馒头渣上，问大家是谁把他的衣服扔到上面的，没人承认，最后集体挨打。

学生们的出路只有自杀、逃跑和被家长接回家。学校的二楼特意被封起来，以防学生跳楼。他的一个朋友跑出去，到警察局报案，最后被校长接回来打到骨折。学校也不让家长和孩子接触，家长们都认为孩子是在那里学习，偶尔允许家长和学生见面时，校长还会站在旁边监视，学生们知道，如果说出真相，第二天就会被打到站不起来。

游戏《飞越13号房》海报。（受访者 供图）

在那种人人自危、互相举报的环境下，他遇见了现在的妻子，他们交心，互相帮助，他替如今的爱人挡了好多次体罚。最后，他们鼓足勇气，趁着过年的晚上，校长和保卫主任回了家，学校里的教官聚在传达室里喝酒，成功跑了出去。出去后，他们一刻不敢停歇，往学校背后的秦岭山上跑，跑了三天三夜，耗尽了带的饼干和水，最后被华山的驴友所救。现在，他们已经成家，有了两个孩子。

在世界留言本上，许多曾经的“网瘾”少年看到自己并不是怪胎，不是唯一经历过这些糟糕事情的人，这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慰藉。

和那个玩家的故事一样，游戏的结局也格外美好。在一个结局中，记者来访，曝光了真相，关闭了网戒学校。在另一个结局中，主人公趁着一场骚乱，带领全校学生逃脱，在小镇上隐姓埋名，继续与网戒学校作斗争。

然而，在现实中，这类网戒学校依然存在，许多学生也并没有成功逃离。王瑞说，故事结尾时，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扮演的角色能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因此，王瑞希望光明的结局能缓解游戏的窒息感。

其实这个游戏还有隐藏结局，也叫true end：如果玩家选择一直服从妈妈，说一些违心话，或者是一直赞扬杨校长，妈妈就会带张扬回家。回家后，妈妈会一直拿网戒学校要挟，如果表现稍有不好，就会威胁说要联系杨校长再把你送回去，达成“妈妈的乖孩子”结局；如果玩家一直选择不断举报同伴，那么玩家就会达成“杨校长的好学生”结局，可以顺利毕业回家，但在毕业典礼上，却会亲眼看到之前一直帮助他的女孩坠楼，这将成为他永远的阴影……

就像游戏结尾所说的“现实中的结局还没有等来最后的烟花”，但我们依然可以期待隐藏在“网瘾”标签下，真正发生在孩子身上的问题被看见、解决，孩子们获得了通往美好现实生活的门票，惨无人道的网戒学校渐渐消失。（应采访对象要求，王瑞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