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势：求助者的敬辞与感恩

本文转自：扬州日报

走在扬州街头巷尾，常常听到一个词，“驾势”、“驾下子、“驾个势”。什么意思？原来“驾势、驾下子、驾个势”体现的是扬州人讲究礼数、感恩他人的淳朴秉性和当代传承。

那么，“驾势”可以写成“架势”或“驾事”吗？答案是“不可以”。从词义及组词关系看“架势”或“驾事”都不能当“驾势”来使用。

原来，扬州方言里学问大着呢！

□ 明 光

陪外地朋友到皮市街走走，朋友是慕名而来，我则是怀旧，这条街是我上小学、上中学天天必走的。正逢节假日，游人如织，拍照打卡，不少路过此道的居民，着急通过，不时来句“驾势，让个道！”“驾下子，让下子。”

晚餐时，朋友问我：“驾下子、驾势什么意思?”我解释道，这是扬州方言，意思很简单，请人帮忙、协助的敬语。

后来想想，词义虽然很简单，但真要外地人准确运用，可不是将“帮忙”一词换为“驾势”这么简单；扬州人会用，也未必识得其中的间窍。

使用“驾势”有间窍

大家是否发现：请求帮助，当面使用“驾势、驾下子”的，多为不认识对方，所求之事都是日常小事。

修车摊旁，骑自行者：“师傅，驾下势，借个扳手用一下。”

停车场内，保安：“老板，驾势，你把车子移下子。”

小饭馆里，用餐者：“服务员，驾下子，干拌面多放点胡椒。”

揣摩“驾势、驾下子”，传达求助者恳请、恭谦的态度。求助者既求人帮助，自当放低身段，表达礼貌尊敬。被求者受人尊敬，舒服快活，这些许小事绝大多数没有难度，况且助人也是美德，也乐而为之了。

有时，立场角度不同，双方认识不一，求者也会遭拒。“护士，驾驾势，老妈妈一个人在病房好几天了。”重复“驾”，有时是遭到拒绝后的再次、反复请求。求助者没有任何手续、防护装备就要到传染病房看看老母亲，自己觉得无所谓；但在值守病区的护士看来，健康事大，遵守制度重要，职责所在，不敢循情。前几日，与几位老同事游赏某园，游毕准备出门，有人建议在此合照，一位同事刚出了道闸，遂请工作人员“驾下子”，放自己进来。院内众同事也出声相求。该工作人员坚决不肯，众人无法，只得怏怏然出园门再合影，同时说几句“死板”之类詈词以泄愤。帮忙是情分，不肯帮忙是本分，且让人进来确实有违制度；现在想想，我等还是俗气了。

求者言“驾”表现的是传统礼数，正可解释此词为何多用在陌生人之间，因为求助外人没有交情打底，只有恭谨先行，取悦于人。反过来也可解释为何熟人朋友相求一般不用此言。熟人、朋友本应互相帮助，这是社会通行的潜规则，也是最实际的人情。好朋友相处不以尊卑关系论，求者多不愿为小事在朋友面前显现卑微，再说熟不拘礼，拘礼反觉生分，帮助者重情分，小事相帮不费事，何劳言“驾”？故请托者求朋友不讲“驾势”，而直言“请帮忙”。生活中一般同事之间，也有说“驾势，帮我把快递带过来”、“驾下子，帮我值下班，张科长找我有事”的时候，颇有礼多人不怪的意思或者略带调侃的幽默。

那为何当面说“驾下子、驾势”多为小事？日常小事多是举手之劳，人人可为；而求职、升职、拿项目、拿订单、升学、买房这些大事，你不知陌生人有无此能量，即使对方有此能量，想仅凭一句“驾势”的谦辞，打动对方出手，那绝对是天方夜谭。求朋友帮忙都未必答应，何况陌生人？

正因为 “驾势、驾下子”多对陌生人且是小事，求者张口就来，对方举手即成，此语便又有随意、不经心之因素。于是，向熟人、朋友通融诸事，要表达真诚恳请，切不可使用“驾势、驾下子”说法，让对方觉得即使办成你也不会承情的误会。补充说一句，求人帮大事的真诚恳请，语言谦辞只是沟通的引子，需要其他的加持，成年人都懂的。

朋友之间若说此词，多在事办成后，求者向他人叙述，重在表示“某人重情，自己承某人之情，心怀感谢”。还可以说成“很驾势”，字面意思是“很帮忙”，蕴含浓浓的“感谢帮忙”的情感。“很帮忙”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是朋友出力也许是举手之劳，但对求助者来讲极为关键，求助者真心感谢朋友相帮；二是朋友帮忙并非举手之劳，而是费心费力，出谋划策或亲自出面斡旋发话等，差一点事都办不成。求者说“很驾势”，表现发自内心的感恩之情。偶尔也有帮忙者事后讲述时使用，表示自己对朋友“驾势”“很驾势”；此虽有卖功之嫌，但毕竟是倾力帮忙，当容得他可意快活。

“驾势、驾下子、驾个势”有区别吗？有。驾势，偏于书面文雅的说法；熟人朋友之间，“驾势”多为求助者说在“事后”，感谢帮忙之意较重。“驾个势、驾下子”，则是“驾势”的口语化，用在事前当面请求之时，恭敬之意兼有预支感谢的因素，因为事后双方一拍两散，可能再也不见面，见面也不认识。

“驾势、驾下子、驾个势”体现扬州人讲究礼数、感恩他人的淳朴秉性和当代传承。

可以写成“架势”吗

“驾势”的写法乃是遵从《扬州方言词典》。而人们多以为写成“架势”。如《高邮日报》有篇报道《架势》：“这次省检查验收组来检查验收，你们及多位老干部真的是架势了。局长说：我们给你们架势，你们也给我们老干部工作架势了，架势是相互的，我架你势，你架我势，人架人势，我们的事业就兴旺发达了。”4个“架势”，都是帮助、感谢的意思。接下来3句就“架”字阐释发挥，引出互相帮忙之意，大家也都能理解。文字版的扬州评话《皮五辣子》也是如此“你家对过也是一家嫁妆店，同行哎，互相照应些请他们过来弄顿酒，左右隔壁请些老板过来，架架势，热闹热闹”，“架架势”则是帮忙造气氛捧人场的意思。

那驾、架同音，“驾势”“架势”一样吗？不能轻易下结论。

古代没有“驾势”，有“架势”一词。明代河南某县官审理老佃户沈某不交租给新地主一案，叱责范某“架势强吞”。万历年间，锦衣卫都督王之祯招用犯罪分子为其手下，敲诈勒索平钱财，大臣上书揭发谓其“夫明知其盗，犹若此，而其他亡頼架势吞人者，又不知几多矣。”清代也有“埠主藉官架势，则有小秤砂水侵渔之弊”记述。这些“架势”全是依仗强势、横行不法的意思，且又都是他人陈述评判，与敬辞“驾势”毫不相干。《汉语大词典》收“架势”词条，有姿势、形势、场面等意思，《扬州方言词典》也有“架势”一词，意同姿势、姿态；都无“请帮忙”的恭谨之意；与老扬州交谈，表“姿势”的“架势”，还说成“ɡà势”。故请帮忙的“驾势”确实不宜写成“架势”，以免相混。

写成“驾势”还更有词义的内在要求

“驾”，本义为把车套在马、牛等身上，引申为车及坐车之人，最高级有皇驾、銮驾，皇帝驾到等语，一般敬称则有“大驾光临”。而“驾到”作为敬辞，民间亦常用，敬称对方到来。晚清“劳驾”一词极为流行，多部小说都有使用，如《官场现形记》“何藩台从房裏迎到外间，连说劳驾得狠”；《济公全传》：“你们哪位劳驾，去把本村的会首找来。”该词是表示恭敬客套话，烦劳（你）、麻烦（你）之意。今日也常用，如“劳驾你给老王打个电话。”

“驾势”之驾，取义劳驾、烦请，与该词恭谨感谢之意正相符合且稳洽。

也有人觉得，驾势可以写成“驾事”，驾你为我办事，助我成事。这放到诸多“驾势”场景均适合。但粗略就字义比较，“事”具体而内含结果；“势”突出气势而表关键行为。联想开去，“事”好似欠缺精气神的瘦削少年，堪堪成立；“势”如同生力军杀进战场，士气大振，胜券在握。“驾事”美感到底差些。这种感觉，当不得真，辗转请教语言专家王教授。王教授说：从组词关系看，“驾shì”是动宾结构，“驾”具有动作性，动作者是出力相助者，“事”必是说话者想成之事而非对方主动想为之事，驾、事组合逻辑关系不顺，难以成立。而“驾势”可以理解为，“劳驾对方，请他人出力造势（成自己之事）”，符合构词的动宾要求。

原来将方言落实到字面上，并不是根据语音随便找个字写出来那么简单，学问大着呢！“驾势”符合语言学的原理，“架势”只是人们简单的想当然的写法。至于前举《架势》“我架你势，你架我势，人架人势”的“互相帮忙”，当是望“架”发挥，属于别解或借用，并非“驾势”作为敬辞的正解。

语言的生命在于运用和变动不居的发展。也许，不守学究式严谨而随俗从众，日常的“驾势”可以写成“架势”，但姿势、场面的“驾势”不能写成“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