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奶奶

本文转自：湖州日报

○ 箬溪

我的奶奶，钱毛姐，离去已经三十多年了。去年好莱坞有部电影，说是一个人去逝后，直到世间没有人在怀念他，灵魂才真正魂飞魄散。那么，我的奶奶还始终与我们在一起。

父亲的老家，在长兴县小浦镇箬岕村。以前也曾名“画溪”，小村西傍乌竺山，村内东临一小块湿地，矮竹丛生，大石嶙峋中，一条河名“合溪”逶迤东去。村内还有一条小涧，终年流水淙淙。儿时的我，常流连忘返这两条河，常好奇河的上游与下游是什么奇观。

奶奶就是从河的上游钱家嫁到了下游的周家。爷爷周松元家是比较殷实的大家族。到爷爷这一辈，家道中落，变成佃农。奶奶一生生育了一女三子，女儿老大，十八岁正值花样年华感染时症殁了。父亲十二月初一出生，因逢大雪，乳名雪生。

很多家庭，表面上男人主外，实质里女人当家。因爷爷排行老三，家族里都称呼奶奶为“三奶姆”。我家奶奶大字不识，但性格开朗坚韧，心胸开阔，为人大方豁达。成年后回忆往事我常常好奇，这样的农村大娘心胸格局从何而来。

父亲天资聪颖，苦读好学，从合溪小学毕业后以全市第一名成绩考进了湖州中学，以公费读完了中学。中学毕业后恰逢朝鲜战事，父亲报名参军没去成朝鲜，参加了西南剿匪，留在了成都军区。后来，父亲在贵州省松桃县工作，成家立业，我们三个子女都在松桃出生，并度过了童年。

奶奶惦记儿子，两次独自从浙江千里迢迢赶赴贵州寻子探亲。那可是五六十年代，交通极不方便。她一个农村老太，目不识丁，又裹着一双小脚，不知她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赶到了穷乡僻壤的大山里的松桃。

奶奶显然出生家教良好，一生爱干净整洁，爱美好与新奇。直到晚年，她爱收拾家里，也爱收拾自己。那年头，也没啥特别装扮，她常年一身灰色大褂，干干净净，身上永远散发清新洁净的气息。一头灰白头发整齐地梳成一个纂儿。每逢天气好，就解开裹脚布，认真洗脚修甲，透透气。年少的小孙女淘气，常採了鲜花给奶奶戴头上，她喜滋滋地配合，祖孙俩眉开眼笑。

奶奶思维很有条理，处事沉稳大方。幼时曾与一户人家比邻，他家也有一老太太，浑身透着油腻怨气。常有其他邻居告状：“三娘姆，你们隔壁老太太今天又拿了你家院子里的东西了！”奶奶淡淡地一笑，“家里也没啥值钱的，她爱拿就拿吧。”远亲不如近邻，她不愿意为点芝麻小事伤了和气。

家族里晚辈们都敬爱奶奶，常有年轻睌辈来陪她喝酒抽烟，讨教一些生活事理。好像也不记得奶奶怎样说教，她只是和小辈坐着小板凳，围着张小桌子，让我去炒几个鸡蛋，倒上几盅酒，俩人平和地闲聊，末了那年轻人满意感谢而去。

奶奶是个社交家。她眼神坚定，笑容温暖，落落大方。老太太喜欢看电影，白天她有时独自出门，拄一根竹仗，迈着两只小脚，摇摇摆摆走到电影院。赶上热门电影，售票处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她老人家不慌不忙找到一个面善的小青年，托他帮忙买票。受托的人总是不辜负她的信任，拿着钞票杀进重围，又举着电影票和找零杀出重围，认认真真交到她手上。

父亲交游较广，家里来了客人，奶奶总是出面得体接待。她教导孙子孙女如何泡茶待客，如何礼貌礼节。料理完了，她悄悄退场，让主宾闲谈。

那个年代，父母总是忙于工作，教育下一代的任务没那么显得正儿八经重要，孩子们大多在放养自由生长。有好些年，我这个小孙女与奶奶同室而居，灶台厨间，茶余饭后，老太太或悉心教导，或言传身教，进行了极好的家政教育。从缝补洗涮，女红描绣，到生火劈柴，养鸡放鹅，乐在其中。老太太没文化，但懂道理，她从不喋喋不休，絮絮叨叨。也很少批评指责，而喜欢引导。来了客人，她唤我去炒鸡蛋，我一转身听到她对客人说“我家小孙女最乖了，能干的狠！”声音不大，恰好能让我听见，我屁颠屁颠笑着麻利完成了任务。

有一年，奶奶病了，卧床月余。姐姐哥哥都大了，读书忙，我端汤倒水，床前床后侍疾。奶奶满口夸赞，病好后悄悄塞给我二十元钱，以资鼓励。那是八十年代，我压岁钱好像就三、五元，推辞一阵收下这笔巨款，开心了好半天。

那个年代一家常有多个子女，往往最小的那一个显得最聪明。成年后，我总结，一母同胞，天资基本相同，初生育时父母自身尚且青涩，到最后一个孩子，父母已经成熟，有更多的关注给孩子。除了父母，最小的孩子又拥有来自祖辈、哥哥姐姐等的多重教育，营养要比前面的孩子丰富的多，因此，获取的能量也要大的多。

奶奶寿限79，稍受病痛折磨，平静地离去了。最后一个月，城里条件有限，大伯将她接回老家山里，最后一次我去看她，她面容浮肿，而神志仍清楚。她还张罗让我拿床头挂着的竹篮，里面有许多吃食，招呼我享用。说不喜欢山里，病好了还回城里去。奶奶走那年，我读高中，正值思考人生哲学中。对奶奶的离去，我一滴泪也未流，觉得老人晚年幸福，算得高龄，解脱病痛而去，算的上白喜。亲厚之人，灵魂仍将陪伴左右。亲戚们不解，嫌我没心没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不想和他们一样空悲切。

清明节又快到了，以此浅薄的文字纪念我的奶奶，感恩她的厚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