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剖析可以如此诚恳

本文转自：新闻晨报

自我剖析可以深入到什么地步？英剧《驯鹿宝贝》用七集故事给出了一个范例，自我剖析可以如此诚恳，也如此不管不顾，如此让人难堪。

《驯鹿宝贝》是编剧和主演理查德·加德自己的故事，在剧中，他是脱口秀演员唐尼·邓恩，唐尼在酒吧打工时，给一个落魄的女人送了一杯水，一个历时两年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就此开始。这个女人叫玛莎，自称是律师，有种种不凡的业绩，但从她此后的表现来看，这很可能都出于她的妄想。在接受了唐尼的那杯水之后，她认为，唐尼对她有好感，想和她交往，自此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跟踪、尾随和骚扰，她每天给唐尼发无数短信、邮件，盯死他的社交媒体，每天回复、点赞和发私信，并根据唐尼个人透露的信息，和社交媒体上的行踪，找到了他的住处，他的工作地点、他父母亲的家。这种人，在英文里有个适配的词，叫stalker。

在此期间，作为一个称职的stalker，她每天跟踪唐尼上下班，天不亮就等在唐尼的住所外面，一直等到唐尼下班回家，根据唐尼估算，她每天要用十五六个小时来进行跟踪，她甚至跟踪到唐尼的演出现场，骚扰和造谣，对唐尼的女友发动暴力袭击，并对唐尼父亲进行造谣诽谤。两年后的2018年，唐尼终于把玛莎告上法庭，玛莎的行动才终于停止。但在《驯鹿宝贝》播出后，她又接受了一个一小时采访，表明了自己的看法，那个采访明显让人感受到她的混乱，比如，她否认自己给唐尼发了41000封邮件，却又说，即便发了41000封邮件又怎样。

如果《驯鹿宝贝》只停留在对玛莎的疯狂行为的展示和控诉上，那么，这部剧就不会如此引人注目，搞不好还会引起反感和反指控。理查德·加德的明智之处在于，在这段经历中，包括在这个故事里，他深入地剖析了自己。在他用第一集讲述了玛莎的可怖行动之后，也留下了一个疑问，那就是，唐尼为什么不直接地强硬地拒绝玛莎，让她望而却步，他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在玛莎暴力袭击了唐尼的女友，他不得不去警局之后，依然有所保留，为什么在发现了玛莎的软肋是她在律师行业的一点点名声之后，不及时地利用起来，反而任由玛莎反攻，殃及家人朋友。以及，唐尼为什么从被跟踪变成了反跟踪，为什么在每个关键的时刻，都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从第二集开始，故事不断闪回，回顾了唐尼失败的职业生涯，他和两任女友失败的感情生活，他被一位大编剧PUA和侵犯之后混乱的生活。这些闪回和剖析，解释了唐尼的行动和心理状态，也解释了玛莎和他那种奇特的关系，他们本质上有相似之处，唐尼在被侵害的同时，其实也很享受这种骚扰，因为，骚扰也意味着关注。他越失败，越落魄，就越渴望这种关注，一旦玛莎退却了，他甚至会有意无意地激发她的关注。在故事结束的时候，唐尼用一系列意味深长的细节，呈现了一种不寻常的心理状态，法庭宣判了，玛莎退却了，再也不会有骚扰信息了，但唐尼看着没有新邮件的邮箱，却无比失落。最后一幕，他去了酒吧，要好了饮品，却发现没有带钱，酒保说我请你，而这正是整个故事开头的一幕，只不过，当时的酒保是唐尼，吧台外没有带钱的人是玛莎。

这个做法非常聪明。从剧的角度来说，他在观众准备各打五十大板之前，提前惩罚了自己，在单一的指控会引起反弹的考虑下，先指控了自己，呈现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堵死了任何一种指控的角度。从心理修复的角度来说，他重返了现场，认领了自己的懦弱、柔弱和自私、混乱，以及内心深处的自毁欲，以此获得了强大、真诚的资格，请注意，仅仅是一个资格，事实上，拥有这种人格的人，不可能真正强大起来，他必然要经历无数次折返跑，无数次自我攻击，最后才能给自己留下一点点盈余。

也是因为这种剖析，让这个故事本身，成了一道心理测试题，很多人在观看的时候，想到了自己的软弱和自毁欲，觉察了自己的错误选择，也有很多人，识别出了自己身上的stalker人格，或者回忆起了自己被stalker跟踪的经历，终于可以给自己的某段经历命名。这也就是好故事的职责，它是故事，也是世相观测器，更是普法节目，或者心理分析和治疗仪。

作家 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