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三民岛断桥之后：果农亏钱找船运货也不让果实烂在地里

十几颗番茄散落在田间排水渠里，果肉饱满通红。陈叔随手捡起几个，用袖口擦了擦果皮上的尘土，眼里透着心疼，“（番茄）个个都漂亮过20岁女孩，就这么烂地里。”

在三民岛生活的30多年时间里，陈叔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沥心沙大桥的重要。

立春过后，三民岛本应迎来丰收时节。按计划，来自万顷沙、中山、深圳的水果批发商们的车辆，每天会成队驶过沥心沙大桥、穿过大片香蕉林，到田间地头里收购果蔬。但在2月22日这天，情况有些反常，直到上午7点，陈叔也没等来收购的车队。微信群里，不断有同村果农发来消息——别等了，桥断了，车过不来。

消息随即在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中得到证实：2月22日凌晨5点31分，一艘集装箱船在航经广州市南沙洪奇沥水道时，因船员操作失当，船只两度触碰到沥心沙大桥桥墩，致使该桥通航孔上的桥面断裂。

陈叔地里成熟掉落的番茄。记者 郭梓昊 摄

作为出入岛的唯一陆路通道，沥心沙大桥的断裂，也意味着运输岛内农产品的“大动脉”被阻断。这让岛上的果农们焦灼了起来。“如果没有货车进来，这里的农产品（销售）基本完蛋。”金果园的陈锡波在岛内承包70亩的苹果蕉园，因为断桥事故，只能不断延后砍蕉时间，蕉园更是因无人打理长满杂草。

更让他焦虑的是，7天后，上万斤苹果蕉将全部成熟期。到时候，解决不了运输问题，它们都将会全部烂地里，损失至少百万起步。“意外跟明天谁来的快还不好说。”陈锡波叹了口气。

长期以来，三民岛岛民的生活几乎与瓜果蔬菜息息相关，把果蔬运到岛外售卖更是当地多数岛民的生计来源。透过沥心沙大桥事故遇难者名单，或更能感知到这座大桥对于这座岛及岛民的重要：他们有的是早起过桥、检修果园的果农，有的则是进岛批发果蔬的商贩。凌晨五六点，桥上同行的，几乎都是岛内外的果农和商贩们。

随着沥心沙大桥的断裂，三民岛一度几乎陷入“孤岛”的困境。那些行走生活底层在果农们，不得不短暂面对因运输通道中断带来的农产品滞销、船费运输上涨局面。三十多年来平静的种地生活，在这一刻顿感焦灼。

【1】水果大桥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多数三民岛水果商贩的人生准则。

凌晨4点，位于民立村中心的菜市场人声嘈杂，一框框沾着露珠的水果蔬菜从田间被送到村里的集贸中心。乡村小道上，十多辆货车、摩托车载着空篓子往北开去，他们大多是赶着到岛外做生意的水果商贩。

沥心沙断裂之前，这条787米的跨江大桥连接岛内岛外，不仅满足日常通行的需要，也是水果商贩们生意来往、运送货物的必经之路。据岛民陈叔回忆，沥心沙大桥最初正是为运输岛内果蔬而建。在桥还没建起来之前，岛民只能靠船将岛内农产品运到对岸的中山、广州，直到大桥建成，岛上才开始出现大货车。

断桥事故后，沥心沙大桥仍在检测抢修。记者 郭梓昊 摄

“大桥是出岛卖货的唯一交通渠道。”陈锡波在岛上还经营一家农副产品中转站，农户习惯把农产品放在中转站，等货车来收。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每天差不多有一百多辆车经过沥心沙大桥上岛。

对于这座桥，陈锡波再熟悉不过，从中专毕业后帮着父亲跑货运，到创业做水果贸易，把三民岛苹果蕉卖到东北，再到承包岛内外300亩香蕉园，即便生意做得再大，沥心沙大桥仍是陈锡波每天通往更大世界的必经之路。

大桥断裂的前一天，陈锡波原本计划与工人到岛外的果园砍蕉，那里的苹果蕉已接近成熟、客户急着要。作为水果商贩中最勤快的一波人，陈锡波出岛时间要比同行早一个小时。按照往常时间表，他们最少会有三队人在5点40分经过沥心沙大桥，每队7个人，还包括骑车出岛的包装工。

当晚，陈锡波为应酬喝了点小酒，便向伙计提议，次日延迟半个小时开工。殊不知，正是这个决定，救了自己以及37名工人。

2月22日凌晨5点40分左右，正准备出门的陈锡波被同行的工人拦了下来，“桥断了，我们出不去。”此时，距离沥心沙大桥坍塌事故仅仅过了不到十多分钟。谈及此事，陈锡波至今还有些后怕，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如果不是晚了半个小时，一群人一起出发那该多可怕，你恐怕也见不到我了。”

果农正打包刚刚从地里采摘的新鲜番茄。 记者 郭梓昊 摄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这份运气。民立村民黎润祥是第一批离岛的果农之一。那天，他骑上电瓶车打算出岛到十余公里外的横沥镇，维护他承包的20亩果园，却在沥心沙断桥处摔落，连人带车坠落在船舱内身亡；几分钟后，做果蔬生意的李亚有及其伙伴，同样驾驶货车至断桥处跌落，好在底下有车辆缓冲，两人无生命危险，仅是李亚脖子骨折。

“不都说越努力越幸运吗？”陈锡波想不通。事故遇难者黎润祥二十多年前曾在陈锡波手底下做船工，在陈锡波的印象中，对方是个厚道人，勤快、也没脾气。桥断后，村里集市的水果商贩们总会聊起那些遇难者，从家庭情况到当天的落桥遭遇。他们大多直接或间接地接触过遇难者，有的是同村的亲朋好友，有的则见过寥寥数面。但当被问及“断桥发生时，自己在做什么”，又总会短暂陷入沉默。

绝大多岛民们认为自己离这场灾难很近，那同样是他们日常必经的大桥、出岛干活的时间也相近，如果早晚几分钟，跌落桥底船舱的，将是他们自己。

【2】找船

逝者的时间永远停留在断桥那刻，而岛民们仍要为生活忙碌发愁。

桥断当天，运输水果蔬菜的摆渡船只一下子成了稀缺资源。民建村果农梁耀昌的十多框番茄已经在地里垒了一宿，个个鲜红发亮、一斤能卖一块多，足够下个月一家老小的生活开支。当下最着急的事情是，得有船把番茄运出去，不至于烂地里。

上午9点钟左右，村干部打来电话，要求果农到村里登记已经摘下的果蔬数量。不到数小时，就有10位果农登记，数吨番茄、3吨石榴、1000斤南瓜和500根青瓜已下树代销。中午，听说村里弄来一艘快船免费帮运，大批村民开着自家的小三轮，载着几十框水果蔬菜往民建村桥头的河道边赶。

果农梁耀昌的番茄地。记者 郭梓昊 摄

梁耀昌过去时，第一班船已经驶离小岛，岸边仍有几十框农产品。梁耀昌说，大船是民建村委到镇里借来的，能够满足村里一天的水果运输需求。但比起运货车直接开到地头收购，断桥事故还是给梁耀昌还是带了诸多不便。“用三轮车运到码头需要花钱，上船、下船找人搬运也是费用，还有运输期间的损耗，算下来成本不得了。”

面对突发状况，更多人需要自己找船。沥心沙大桥断的第二天，陈叔起了个大早，骑着摩托车沿河道口一路，逢人便问“25框番茄，你家船能不能送。”停靠在河道的几艘农艇已有些破败、锈迹爬满船身，上世纪80年代，那是岛民们主要运输工具。

一位船家说，岛内这几年商用船只差不多都清退了，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小快艇、木船，按往常碰到运输的活一般都是做个人情、不收费。可这次桥断后，摆渡船收费从10元/担涨到了20元/担，到后面更是只接受包船。

通过亲戚介绍，陈叔找到了一名船家，对方报价“包船400块”。陈叔说，这已经是对方给的“友情价”，但自己仍觉得是“天价”。

陈叔的18亩番茄地是去年9月改种的，此前这里还是一片香蕉林，由于近年来三民岛的面临黄叶病的侵害，种出来的香蕉“不肥”，亏了些钱。改种番茄后，每亩成本在8000元左右，如若按市场价1块多一斤卖还能勉强回本，但加上运费，每卖出去一框番茄要赔钱。立马高价包船送出去，还是再等一等？陈叔有些犹豫。

相比梁耀昌、陈叔这样的小散户，岛上种植大户们则根本没得选。

陈锡波的果园位于三民岛尾端，是岛上面积最大的苹果蕉林，70亩的土地上栽种了11000株苹果蕉。按照每株产量40斤计算，果实完全成熟后，将会有40万斤苹果蕉的外运需求。“除非弄来一艘大船，否则根本消化不了。”陈锡波说。并且，由于岛内河道窄，潮退时吨位重的货船根本进不来，用小船少量多次搬运，则意味着更高的运费。

陈锡波与他的70亩苹果蕉园。记者 郭梓昊 摄

在没想好如何解决运输问题前，陈锡波的蕉园迟迟不敢动工采摘。果园里，苹果蕉的果实被蓝色蕉莆套裹着，从底部望上去，有几根中间已经微微发黄黄，那是果实即将成熟的迹象。陈锡波预计7天后，果园的苹果蕉会全部熟透。届时如果运不出去，就会烂在地里，损失达百万。为此，他已做好了最坏打算。

“实在不行还是只能走水路。”行船的朋友告诉他，用小货车装好运上去船，一次能载满18吨苹果蕉，而2公里水路来回一趟要4000元船费，按照40万斤计算，运费最少也要4万多。此外，陈锡波还得自掏腰包修建三个码头，一个至少花费5万元。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碰上了经商以来最大的坎。”陈锡波说。

【3】“船来了”

断桥事故的第三天，三民岛的气温骤降到10℃，平日温和的海风略微刺骨，但这对大部分果农来说是个好消息：天冷了，水果至少成熟得慢些。

可看着地上越掉越多的果子，陈叔还是很焦急。咬了咬牙，他决定租船往外运，“亏本卖总比全烂在地里强”。

一大早，陈叔雇了8个工人，将番茄从地里采完后搬运到渡口等待大船接货，工费每人250元/天。在同富围东海岸，一百框花菜、西红柿扎堆垒在一起，都是滞销了一天的农产品，果农相互交流着哪还有船，此时距离涨潮、轮渡到来还有一个小时。

果农装着农货在渡口等船 。记者 郭梓昊 摄

上午10点，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声，人们兴奋喊着“船来了”。看着25框番茄被一点点搬上船，陈叔微微松了口气。转眼焦虑感又涌上心头：这批货出去了，剩下的该怎么办？

陈锡波也隐隐担心，每年五、六月份才是三民岛的运输旺季，如果到时交通还没完全恢复，整个三民岛的农民恐怕都要遭殃。陈锡波介绍，农业占据了岛上经济的90%甚至更多，大多岛民的工作都围绕种植、采果、水果包装和运输，桥断之后出岛遇阻，岛民无法正常工作。目前，陈锡波在岛内的三队工人都出不去，只能硬着头皮让原本挑蕉工来打包装，因为技术不过关，遭到客户投诉，赔了一笔钱。

不得已，陈锡波又紧急从广西桂林、崇左物色熟手工，包吃包住、工资打底1万元，但成本支出成倍往上翻。加上最开始没发货赔偿给客户的违约金，仅两天功夫，陈锡波多花了五、六万块钱。

对于这几天的经历，有村民苦笑着称，“桥一断，水停了、学校延缓开学、货也不用卖，感觉岛内的一切都停摆了。”在岛外做水果批发生意的冼女士说，自己有辆货车被困在岛内出不来，这是她赖以谋生的工具，这几天也只能在家干瞪眼。

好在断桥的第四天，转机开始出现。

2月25日，三民岛农产品渡运临时码头（新怡船厂临时码头至民兴村临时码头）经过试运行后正式投入使用。当地相关部门协调轮渡船与调配公交车接驳保障民众出行和农产品运输。当天就开出6班次，运载货车19架次，运输农产品54吨。

目前，沥心沙大桥受损跨梁有序拆除。同时，为保障三民岛民众出行需求，三民岛三民大道至中山民众沙仔路保通钢栈桥正在有序建设中。

桥断之后，经历了短暂慌乱的三民岛逐渐回归日常。尽管陆路通道还未恢复，但水上出岛通道的快速搭建，缓解了岛民的出行焦虑。民立村的早餐店也重新散发烟火气，果农们如往常般喝着小白酒、哼着小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只是当有人提到几公里外被中断打理的土地时，喧闹声才渐渐落下来。

只有在同村种过地的果农们才知道——那片番茄地，属于跌落在水果大桥上的遇难岛民。

【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