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在你手上放一束新采的茅香

本文转自：西海都市报

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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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宾·沃尔·基默尔（Robin Wall Kimmerer）是美国知名森林生态学家，纽约州立大学环境生物学杰出教学教授。作为北美印第安原住民的后裔，她是波塔瓦托米部落的一员，同时也是原住民与环境中心（Center for Native Peoples and the Environment）的创始人与主管。她的著作《苔藓森林》（Gathering Moss）因其卓越的自然书写获得约翰·巴勒斯奖章。凭借《编结茅香》细腻诗意的叙事与深刻的生态学思考，她赢得西格德·奥尔森自然写作奖与梭罗奖。

春天真的要来了？我仿佛闻见她温软、亲肤、急促、清爽可人的呼吸。

2023年，三四月之交，夏都东城。站在小区的草坪边，阳光从楼缝间流下来，从我的头顶顺着脊背款款渗下去，不温不火，有一种别样的快意在浑身的细胞里欢呼雀跃，急于迸发四溢的情致。

此刻，草坪上的浇水龙头轻盈地旋转喷洒，飘起一阵阵水雾，有虹影朦胧。我猛地发现，在被水珠打湿的荒草下，新生的草芽一株株、一丛丛探出了头，草芽顶着晶莹璀璨的水珠，在祖先枯黄的身躯下钻出，躬身，抬头，挺立，沐浴着阳光、和风、雨露所有春天的种种恩泽，开始一年一度对于它们来说很漫长的生命之旅。

阳光在我的脊背上继续流淌，我看着那小草刹那间猛地长高了一些，在上辈匍匐、散落的骸骨间站起来，充满了生命的喜悦。这时候，我的脊椎在温热中似乎又向下坐了一些。这是真的，我听见了似有若无下坠的声音，感到轻微的隐痛。

由此我也突然想到，我活得很久了，在不久的未来，也该给子孙留出位置，像草木一样。有那么一丝丝伤感，但喜悦是长久的。腐败伤悲的老根上总是不断繁衍出新的欢喜，新的生命，源源不绝。

小草/万物，我/人类，凡是幸运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虽倏忽易逝，但总会留下点什么，气息？分子？按神的观念，还会留下灵魂？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过了，拥有过或长或短的时间，拥抱过或窄或宽的空间；幸运的是你的生命总是以某种方式在轮回、延续，可以追溯到生命遥远的源头——微生物那里，也可以追到生命的终结或末日——太阳陨落或地球怎样。

看着嫩绿的小草，我突然觉得我很幸福。我甚至想到了老家门前的那块上马石，我的祖先踩着它骑马远行，我爷爷坐在上面捻过麻线，我奶奶坐在上面纳过千层鞋底，我父亲曾在它身上靠停过自行车，我母亲曾在它身上放过耍社火的花灯，我也曾脚踩着它，有过走马驰骋天下少年的狂想……现在，那块石头不见了，可能转移到了他方，可能被埋入地下，也可能被粉碎做了他用，而它仍安置在我的记忆中，在那古老的大门前，不论它现在以何种形式存在，都带着我们祖辈的种种记忆和气息。

我在草坪前想到了很多。我看见了小草，小草也一定看见了我，也许，在它——我们认为很短的——一生里会记住我，至少是我的某种念想和这个癸卯春日相遇的气息。我也记住了它们最初的样子，是怎样踩着祖先的遗骨来与这个春天约会的。生命总是如此神奇，不容我们往更深处刨根问底，也许我们永远找不到终极答案。伊西斯，这位大自然的女神，我们已经撩开了她神秘面纱的一角又一层，如果全部被人们揭开时，在裸裎的女神前，我们的生命恐怕便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在我最近读到的一本书——意大利博物学家麦克法伦的新著《深时之旅》中，他说，地下储存着地球过去自然、生物包括人类活动的大量信息，对于未来，依然如此。保留在岩层中的生物痕迹，如恐龙的脚印化石，在地质学和生物学中叫遗迹化石，它仅仅是一种痕迹，而非生物本身，这就是石头的记忆。据说我们体内也存在遗迹化石，是一代代人类留下来的痕迹——

有时留在我们心里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离开后空出的位置。

在留在岩洞深处数万年前的手印和鸟儿刚飞走的石头上，尚能感到那永远的体温。麦克法伦在对生命的每每思考中，总会迸发出耀人眼目、直击心灵的哲理与神性的火花。

即使在宇宙空间，蓝光闪过之后，物体最终也会让出位置，只留下曾经的痕迹：辐射，游离的电子……

2

阳光越发明亮和温暖了，在我脊背上流淌，渐渐融入我的每一个细胞里。我感到我的周身有小草在萌生。草吃土、阳光、水和空气，而我吃了很多草，草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据说创世神盘古的皮肉变成了大地，骨骼变成了山岳，血脉变成了河流，而毛发就变成了草木。传说中的神农氏率领百姓遍尝百草，农耕和医药的源流由之肇始，故神农被尊为中国的农神和药神。因而在人的神性中一定充盈流转着浓郁的草木气息。

在这座离故乡百里之遥的城市里，遇见一畦半亩绿草地，我就会闻见家乡那一片青草滩的气息。那是夏天最丰满的味道：青草湿漉漉的清香味，沼泽地飘来略带陈腐的鱼腥味，青稞抽穗散发出果糖般的幽微甜腻味，草料发酵的味道，以及在花草和水塘边飞舞的蜻蜓翅翼上颤抖明亮的阳光味……

一条源自达坂山的小河如宝蓝的缎带蜿蜒飘过，有洗衣服被褥的女人们在岸边追逐嬉闹，泼水，甚至和衣沐浴在河水里，勾勒出或丰腴或枯瘦的身子，享受了一年难得的天浴。晾晒在草滩里花花绿绿的衣物和被单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四角压了卵石，恐被风拾走。我想，穿了那洗过的衣裳，盖了那洗过的被单，往后的梦里怎能不会阳光普照，长满青草，蜻蜓飞舞？

我和牧马的伙伴仰躺在草地上，看蜻蜓在眼前飞来飞去，听牛马嚼草的声音。躺久了，感觉青草用一万只微弱、潮湿的小手推我离开。午后的雷声隐隐传来，我起身后，很多被压倒的小草慢慢挺起了身子，那些被揉进泥土里的，在午后一场过雨后，也会在夕阳里慢慢站起来。

从广义的角度来说，我们须臾离不开草木。比如果蔬、调味品、某些饮料和药草。在我的记忆里，我吃过真正意义上的草，尤其是一些草的叶子和根茎，尤其在上个世纪食物短缺的年代里。我吃过的几种草很特殊，记得它们的模样。一种可能是车前草，多年生草本，有毛茸茸的穗状花柱，还有薄荷、苜蓿、大黄等，这些都是有药用价值的药草。还有些草，曾经是我不可或缺的充饥食粮，如开黄花的苦苦菜、叶面上像敷了一层青灰的灰条子、根茎粗壮如擀面杖的面擀杖。还有些是难得的解馋之物，如河滩里的蕨麻、林地里的野草莓……

我还像蜜蜂一样，在七月的山坡上吸过蜜罐花。紫色的蜜罐花在微风中摇曳，像盛满了蜜汁的喇叭状杯盏，空气中充满了甜蜜的芬芳。我最多时大约吸了一百多只蜜罐花，舌尖上微微的甘甜，酝酿令人沉醉大自然的芬芳。我是一只贪婪而笨拙的蜜蜂，即是生活如何苦涩艰难，风雨难料，但我心中总会绽放一只承接阳光和雨露、酿制甜蜜和喜悦的蜜罐花……

3

此刻，在温煦的阳光下，遇见新生的小草，我感到一种悟性，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奈与恐惧中释放出的平静与愉悦，通达与坦然。我不就是一棵穿越了风雨阳光、穿越了春花秋月、穿越了天玄地黄的小草吗？

在小草争先恐后的簇拥下，在百灵鸟唧唧啾啾的鸣唱中，春天真的站在了我的眼前。我刚刚从菜鸟驿站拿到一本与草有关的新书也见证了此刻。这本书的名字叫《编结茅香》，据说这是来自印第安文明古老智慧与植物的启迪之书，是美国知名森林生态学家罗宾·沃尔·基默尔新著，其诗意的叙事与深刻的生命思考感动了无数读者。据说，茅香从手中传到土地，又从土地传到手中，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是一种神圣的植物。

打开书页，第一句话就使人心生喜乐，在隐约的茅香气息里，我打开了等待企盼过三年值得永远记住的这个春天——

伸出你的双手，让我在你的手上放一束新采的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