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听慕容延钊的一席话，为何寒意大生

匡胤与慕容延钊同乘一船渡河，匡胤看着滚滚浊浪，不无感慨地说：“时人皆称郭威郭令公英雄盖世，今日一见，实乃名不虚传！”

慕容延钊微微一笑，道：“这郭令公现在位高权重，举止雍容大度，实际上，却是性情中人，豪爽侠义，和我辈是极为相象的一类人。”

他看匡胤扭头望自己，便继续往下说：“令公少时孤贫，勇武有力，贪杯好酒，快意恩仇，十几岁的年纪，练得一身好武艺，浑身绣青，刺了一只小麻雀在脖子上，似从肩往颈项上飞，人们叫他‘郭雀儿’。”

匡胤心中暗道：“想不到令公竟有这样的江湖气！”

慕容延钊又道：“且说，某天在酒楼上喝酒，听人谈论菜市场有一个屠户非常强横，欺行霸市，鱼肉百姓。‘郭雀儿’一怒之下，酒也不喝了，仗着几分酒意去教训屠户。”说到这儿，慕容延钊对匡胤道：“香哥，这种事，若是你我遇上，自然也会去那屠户教训一番不是？”

匡胤慨然道：“我辈中人，自当锄强扶弱！”

慕容延钊笑道：“令公找到那屠户，却不便打，却以买肉为由，要那屠夫切肉，先是要瘦的，再要肥的，接着又要不瘦不肥的，转而又要全是软骨的，反复折腾，将那屠户消遣了一番，出尽恶气，这才下手。”

匡胤点头道：“那屠夫乃是人中渣滓，若是我等，一步上前，不过三五拳将那屠夫打翻，那得如令公这般磨他来得痛快？！”

慕容延钊道：“那屠夫虽被惹毛，但其向来欺软怕硬，眼见令公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胳膊有常人的大腿粗细，实不敢耍横，却又忍无可忍，只‘啪’地一声，赌气地将刀甩在案板上，大吼一句‘你有种，敢持刀割我的肉吗？’他一一喊，令公飞快抄起刀，一刀就捅进了他的肚子。”

匡胤道：“可不闹出人命了？”

慕容延钊道：“可不闹出人命了？”

匡胤沉默了片刻，说道：“也好，为民除害，痛快，只是，杀了人，岂不要吃官司？”

慕容延钊道：“令公杀了人，先是躲到昭义节度使李继韬的帐下，后来成了庄宗手下亲军。庄宗死后，被明宗改编到晋祖麾下，这才结识了高祖。”

匡胤松了口气，道：“总算老天眷护，没让好人受罪。”

慕容延钊却道：“老天虽是眷护，但令公从一介白丁打拼到如今的位置，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其中间也经历过许多的苦难，吃过许多苦头，军中的兄弟无不将令公的奋斗史当成激励自己努力的榜样，好生敬仰。”

匡胤若有所思，想那郭令公，从草根平民，一路打拼，终于成了朝廷的四大顾命大臣之一，万众敬仰，真乃当世好男儿也。回思自己，浪荡江湖数年，一事无成，此番前来投军，不知能做出一番事业否，如能象那郭令公一般，也不枉这世上走了一遭。继而又想，慕容兄弟说军中的兄弟都拿郭令公当成崇拜的偶像，自己虽然心高气傲，到头来，也不能免俗。这样想着，不由笑了。

慕容延钊突然用手捅了捅他，低声说道：“令公虽是豪气过人，却也是一个情种，哥哥可知他与柴姑娘的故事？”

“柴姑娘？哪个柴姑娘？”匡胤一片茫然。

慕容延钊笑道：“哥哥果然不知，不过，这事，在军中，尤其是禁军之中，却是无人不知的。”顿了顿，继续说道：“咱们此去潼关，要拜见的少帅、左监门卫将军乃是令公的义子郭荣，这郭荣，就是柴姑娘的侄儿。”

匡胤兴趣大增，央求道：“好兄弟，你且给我好好说说令公和柴姑娘的故事。”

“好！”慕容延钊清了清嗓门，娓娓道来：“那柴姑娘是邢州龙冈人氏，父亲柴翁是个远近闻名的神棍，以制作和兜售冥币一类阴间用品为生。柴姑娘有一个哥哥，名叫柴守礼，却是一个好逸恶劳、终日偷盗嫖赌的地痞流氓。但这个地痞流氓却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这儿子当时叫柴荣，就是现在的郭荣郭将军了。”

匡胤不由得轻轻地“啊”了一声，心中对生长于这样一个恶棍家庭的柴荣充满了关心。

慕容延钊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柴姑娘很喜欢这个侄儿，天天带他。可是，柴荣五岁那年，唐庄宗大纳天下美女，柴姑娘被纳进了宫里，被迫与柴荣分开了。”

匡胤心中暗道，那宫门深深深似海，柴姑娘这一入宫，与侄儿相见，可就遥遥无期了。

慕容延钊继续道：“那柴姑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侄儿了，哪知世事难料，她入宫后的第二年，便是同光四年了，四月，天下大乱，庄宗死于战乱之中，明宗登位，把宫中的女子一古脑儿全遣送回原籍。”

匡胤竖起拇指插言赞道：“明宗可真不愧是一代仁君。”

慕容延钊同意，说道：“明宗真当得起‘仁君’二字，据说他自登上帝位，一直于心不安，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胜任，天天晚上在宫里设置香案，焚香拜月，请求上天另派圣人下凡接替他的帝位，好收拾乱局、为百姓作主……咦，跑题了，还是继续说柴姑娘的故事吧。柴翁和柴守礼父子听说宫里的女子都遣散回家了，便领了柴荣到黄河岸边迎接柴姑娘，这倒不是说他们父子有多爱柴姑娘，主要是柴姑娘从宫中出来，遇上的又是明宗这样的仁君，少不得让她们都带一些宫中的宝贝，他们父子惦念的就是这些宝贝。”

一阵风浪打来，浪花飞溅，两人在船上一颠簸，差点摔一跤。

慕容延钊伸手抹去溅在脸上的河水，往下说道：“那一天，下起了暴雨，团聚在一起的一家人在一间客栈住了下来。恰巧，在军中做信差的郭令公因为受阻于这场暴雨，也在这间客栈住了下来。又有谁料到？在这间极不起眼的客栈里，柴姑娘和郭威相识了，一场伟大的爱情就因此诞生。他们相识相爱以后，柴姑娘将从宫中带回的钱财分了一半给父兄，带着另一半嫁给了郭令公，跟着郭令公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忘记带上了年仅六岁的侄儿柴荣。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柴荣被郭威收为了养子，改姓为郭。而这一年，郭令公也不过年方二十三岁，在行伍中打拼，一直在最低阶层里混。据说，郭荣到了十三岁的年纪，为了维持家用，不得不外出做点小买卖，卖伞、卖针头线脑、也卖过茶叶呢。”

听了郭威的这段经历，匡胤不胜唏嘘。

慕容延钊又道：“现在，郭令公已经功成名就，子嗣却不旺，只有一女二子，女儿嫁与了哥哥刚才已见过的张永德，二子却还年幼，很多人劝他纳妾，包括柴姑娘。他就是不肯，说一生一世，只对柴姑娘一个好。要我说，大丈夫，娶个三妻四妾，可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儿？”

匡胤默然，心想：“这郭令公果然是个奇男子，若人人得如他一般，只与心爱的女子相守一生，这才是真爱情。”转而又想起去年自己从强人手中救出的京娘，想：“唉，是我害了她！不管怎么样，她对我有情，偏偏，我却不能对她有意，就算她不是姓赵，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我仍冲不破礼防这一道坎，如郭令公这般拿得起、放得下，有责任、担当，和她在一起，一辈子都只对她好。”

慕容延钊并不知道匡胤心中所想，还在滔滔不绝地说道：“令公他自己不肯纳妾也就罢了，也看不惯别人纳妾。朝中的太师史弘肇，跟郭令公一样，也是贫苦家庭出身。当年，这史太师因家境贫寒，一直娶不到老婆，后来投军，在战乱中遇上了一个逃难的阎姓老娼妓，结为了夫妻。可是，去年高祖定都汴梁，史太师在京师一下子就纳了十六房小妾，而把姓阎的老娼妓扫地出门了。郭令公知道了此事，虽与他无关，却是气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反复找史太师论理，好不歹才说服了史太师，要他看在阎氏为史家生了三个儿子的份上，将她留在府上养老。”

匡胤听得心中泛起一层寒意，心想，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已生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应该也已成人，那史太师的做法，未免太过。

慕容延钊道：“这史太师出身行伍，崛起于乱军，性情极是凶残。凡是他手下的将士，从上到下，只要违犯军纪，不管是谁，一律斩首。他的手下有一个指挥使，仅仅因为不肯听从调遣，就被当场乱棍打死。当然，这种手段，用于治军，也还说得过，但无论是对待士兵还是百姓，他都是稍有过错就大刀伺候。断舌、抽筋、折足等酷刑乃是他惯用的拿手好戏。有个百姓和一个士兵发生口角，他知道了，问也不问，立刻处斩，暴尸街头。”

匡胤不禁毛骨悚然，道：“怎么可以这样？”

慕容延钊道：“他怎么不可以这样？史太师可是连今上都不放在眼里呢。今上登位后，有一次欣赏伶人的歌舞表演，曾赐玉带给教坊使，赐锦袍给伶官。史太师可是二话不说，将这些赏赐的东西全没收了。他斥责伶人说：‘将士们为国守卫边疆，冒酷暑，忍严寒，也没有得到皇帝的半点儿赏赐，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功劳，竟敢厚颜无耻领取赏赐！’”

匡胤叹道：“真是目无君主，跋扈至极！”

慕容延钊道：“他这般忤逆圣意，说是不许圣上耽于娱乐，圣上倒也无法怪罪于他。但再如这般残杀百姓，国家终会出乱子。就拿去年来说，去年冬天，天上出现了太白金星，他禁止百姓观看，发禁令说：凡有抬头者，一律腰斩。”

匡胤不解，问：“举头望星，也成犯罪行为了？”

慕容延钊道：“史太师说了，举头望星，即是私自观看天象，有反叛之心。”

匡胤听了，良久才幽幽叹了一句：“武人弄政，终究太过残暴。”

慕容延钊道：“残暴与否，也不尽在文臣、武臣的分别，眼下，朝廷里就分有文、武两党，杨枢密使，史太师、郭令公乃是武党之首，史太师虽然残暴，却未见得郭令公也是如此，而文臣领袖苏宰相，其暴却在史太师之上。”

匡胤问道：“苏宰相？哪个苏宰相？”

慕容延钊道：“苏逢吉，现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苏逢吉。此人之残暴比史太师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太原的时候，他便有‘滥杀屠夫’的恶名了。据说，有一次，高祖让他去‘静狱’，把一些轻罪犯人宽恕了，释放他们，让他们获得自由，以求上苍保佑自己。可苏逢吉却故意曲解了‘静狱’的原意，一声令下，把监狱里的所有囚犯全杀了个精光。然后，向高祖回报，聒不知耻地说，监狱里已经相当安静了。”

匡胤恨恨骂道：“可恶，这姓苏的诚不知人命人命难得，安可轻杀！”

慕容延钊道：“现在，他掌握了朝廷大权，杀起人来，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如切草菅。去年，朝廷想治理各地拦路抢劫的盗贼，由其草拟诏书。其草拟出的诏书竟这样写：‘所有盗贼，其本家及四邻以及保人，加上住处人家的全族一并处斩。’因为这道诏书，郓州的捕贼官吏张令柔就将十七个村庄的百姓全部杀尽。而卫州的刺史叶仁鲁更是将许许多多的无辜百姓抓起来，割断了他们的脚筋，扔到山脚下让他们在山下活活痛死、饿死。”

匡胤听得发指，连连跺脚道：“作孽啊！作孽！”

慕容延钊道：“这苏逢吉可看不起咱们武人，他称练武的人为‘跑腿的’、‘小卒子’，自命为文臣的领袖，武党的枢密使杨邠和史太师也看不起他们，杨枢密枢就曾公开地说‘治理国家只要府库充实就好，搞那些文教、礼乐都是虚的’，史太师更是指着苏宰相的鼻子骂‘你等儒生的酸腐臭气让我作呕！’正因为文党和武党互相看不起，苏宰相时常拿史太师娶了娼妓阎氏一事做文章，贬损武臣不知礼义廉耻，史太师这才全不顾当年情份，嫌弃阎氏出身低贱，有辱自己家门风，将阎氏赶走。其实，出身娼门又怎么样了？还不是这世道给逼的？”

两人在船上说着话，不知不觉，船到了对岸。

在岸边，等所有船只靠岸，集整了人马，望潼关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