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秋克：贾宝玉的困境与突围

《红楼梦》着力刻画贾宝玉这个典型人物形象，是要表现在扼杀个性自由的社会，一个叛逆者的困境、突围及失败，以此突出时代的悲剧、历史的悲剧。

一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中心人物，是贾府地位最高的贾母最宠爱的孙子，也是这个末世贵族大家族未来的希望。他最充分地拥有这个家族给予的种种物质享受，却又最深刻地感受到精神被牢笼的痛苦和末世的悲凉，表现出叛逆的思想和行为。这些都以追求个性自由为特征，因而与当时的主流思想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所以，贾宝玉注定要陷入困境，也注定要设法突围。

对于贾宝玉的叛逆，我们过去总喜欢以反封建定论，贾宝玉也因此而成为一个反封建的典型。然而曹公当时并没有如此明确的意识，也不可能让贾宝玉去反对自己赖以生存的阶级和家族。《红楼梦》着力刻画这个人物，是以此来表现作者在那个时代深刻感受到的窒息,是以一个人物来折射时代的悲剧、历史的悲剧。虽然这个人物在我们今天的大学生中认同度最低，无论男生和女生都很少有人喜欢他，主要是大多认为他不像个男人。而张爱玲的《红楼梦魇》说，美国的大学生只关心贾宝玉是不是个同性恋。

贾宝玉身上有很多公子哥儿的毛病，但其闪光点是这个形象的超前意义之所在。贾宝玉这样的形象，在《红楼梦》之前的中国文学中从未出现过。他尊重女孩子，他爱得真诚执著，他不遵守礼法规矩，他视功名利禄如粪土。这些都以追求个性自由为特征，因而与主流思想的激烈冲突不可避免。所以他注定要陷入困境，就连老祖宗贾母都庇护不了他。

贾宝玉的困境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下面分而论之。

二

困境一：贾宝玉追求恋爱自由，对其平生唯一的知己林黛玉情有独钟，而家族利益却绑架他娶了薛宝钗。

在红楼女儿国中，贾宝玉只钟情于黛玉，这是读过小说的人都知道的，但可能不一定都注意到，这爱情其实是经历了一番磨砺，才由公子哥儿的泛爱而专一，并最终融入其生命的。

第五回写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卧室里睡午觉，他在一种性意味极浓的氛围中"惚惚地睡去"，梦游了"太虚幻境"。那位向导似的人物——警幻仙子，送给宝玉一顶“古今第一淫人”的帽子，这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意淫”，即贾宝玉对那些娇美的女性，往往有“泛爱”的倾向。她"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里面有一个鲜艳妩媚，名叫“兼美”的女子，长得既像宝钗，而其另带一种风流袅娜，又如黛玉。宝玉与她发生了性关系。这个梦具有丰富的暗示性，我们以后再说。这里只说与题目相关的一点：显然这暗示了贾宝玉原先的理想情人是“兼美”。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第四回紧跟着薛宝钗就来了，所以这个梦被安排在第五回。至于这个女子长得像秦可卿，名字也和她一样，当然经过了作家的创造，有些类似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之说来观察人、描写人。《红楼梦》的这个梦境，正是作品对贾宝玉性爱取向所作的一种解释。

“兼美”在小说中有很长一段时期，一方面表现为贾宝玉心中眼中只有黛玉，另一方面却时时被宝钗所吸引。这样的例子很多：第八回“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加上“冷香丸”，听从宝钗的话喝热酒；第二十八回要看看宝姐姐的香串子，宝钗便从手臂上褪下来给他看，同时宝玉却看呆了宝姐姐雪白的膀子，而前一分钟他刚对黛玉发过誓，说心里要有什么金玉之念则“天诛地灭”，自己“心里只有四个人，若有第五个人也起个誓”。黛玉也才刚讥讽过他“只是见了姐姐，忘了妹妹”；挨打后宝钗去看他，他心里的那种感触，又哪里是平平常常的情分呢？

经过许多波折，贾宝玉的爱才集中到林黛玉一个人身上，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矢志不渝，地老天荒的爱情，是在长期的耳鬓厮磨中，更是在共同的人生志趣中磨砺出来的。虽然《红楼梦》设置了一段凄美之极的还泪的前世姻缘，但我们不能为其所惑。宝黛爱情的形成，不是在前世，也没有来生，而是在今生。“兼美”在现实中不可得，贾宝玉也不愿得，他最终选择了黛玉。然而这样的爱情不为家庭认可，家庭利益的需要扼杀了个人的选择。

在《红楼梦》中，“宝二奶奶”有两个最佳人选：林黛玉和薛宝钗（其实之前是史湘云）。她们一个有“木石前盟”，一个有“金玉良缘”。当然只有一个是实在的，宝玉也只会有一个选择。简单地说：

其一，钗、黛条件的相同处在于：她们都有美丽的外貌，一个是芙蓉花，一个是牡丹花；一个清丽脱俗，一个富丽守分。她们都有出众的才情，作诗从来都是轮流做第一、二名。她们都是亲戚，照一般情形，皆可亲上作亲。其二，钗、黛条件的相异处在于：（1）她们的身世背景不同，林家是科举出身的书香世家，黛玉母丧父死，无钱无势，只身投靠外婆家，寄人篱下；薛家则是四大家族之一，贾母、王夫人姐妹、王熙凤都是四大家族的女儿。贾、薛两家政治、经济联姻是天经地义的。冷子兴曾演说四家皆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林家却不在此内。（2）她们的处世为人不同，宝钗符合世俗的思、行、才干、健康等标准，黛玉却似乎一项都不具备，正如小说所写：“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第五回)宝钗协理荣国府，未尝不是“宝二奶奶”的预演（第五十六回）。

最终薛宝钗胜出。原因何在？四大家族以联姻的方式相互巩固地位，贾宝玉结亲之前贾府与其他家族的婚姻关系：贾母出自史家，王夫人、王熙凤出自王家。而薛家尚未进入。所以，“金玉良缘”其实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传统和家族的政治经济需求，特别是对于贾宝玉来说，在有宝钗这样一个合适人选的情况下，他的爱情完全没有突围的可能。第二十八回元妃送出的礼物，独独“二宝”的一样，就大有深意。这只能证明封建婚姻的实质是维护封建家族自身的根本利益，即使是疼爱外孙女儿的老太太，也只能服从于此；若非如此，宝钗花再大的力气也无用。“盟”是象征性的，“木石”怎能敌“金玉”？前八十回多处写到二盟，暗示了什么？钗黛二人的性格能·多么重要的因素？宝钗的会做人又是多重的砝码？那时代的政治经济婚姻，毕竟不是现在的拉选票。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贾宝玉爱情困境的深刻性，在于这不是一个庸俗的三角恋爱故事，身处其中的人全都身不由己，甚至包括薛宝钗自己。

三

困境二：贾宝玉追求个性自由，家长们却要按照主流社会认同的价值来塑造他，要他遵守礼法家规，驱迫他走仕途经济之路。

要贾宝玉行事遵守礼法家规，标准自然是像他父亲那样自幼酷爱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然而宝玉以其尊贵之身，最厌虚礼虚文，他从不摆主子架子，甚至让丫头直呼其名；他违背家法，直接深交戏子；他喜欢替女孩子调脂弄粉，弄得自已满身脂粉气。父亲见到他非打即骂，往往从站立的姿态骂到不读书上进，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处处表现出父子两代人生观的激烈冲突。第六十六回，小说借兴儿之口，概括了宝玉在两个大问题上的与众不同：“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得去。”小厮兴儿的语气十分不屑，而府中贾母说：“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七十八回）丫鬟袭人说：“他偏又好在我们队里闹。”(三十四回)

驱迫贾宝玉走平生最厌倦的仕途经济之路，是古代文化观念对理想男人的要求，他应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成天混迹于女儿队中。贾宝玉是被其所属家族寄予厚望的主要人物，贾政等人对宝玉的期望，自然是“深精举业”，平步青云，光宗耀祖。然而贾宝玉一生鄙弃功名利禄，最恨“仕途经济”。这种不思进取，是与传统社会性别角色对男人的要求背道而驰的。在贾宝玉那里，与功名相对的是风月诗酒，他沉浸在其中而自得其乐。第五回写宝玉跟着秦氏找午睡处，先进上房，见挂着一幅画和一副对联，画为《燃藜图》，画的是汉代刘向勤学苦读的故事，对联上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玉看到忙说：“快出去，快出去！”对功名利禄厌恶到这种地步，谁若劝他走仕途经济之路，他就斥之为“混账话”，可见其叛逆的性情大非寻常。

有困境就可能产生突围，即使是做困兽之斗，也要尝试。这大概是只要有所思想的人，都会采取的行动。在《红楼梦》中，贾宝玉这一追求个性自由的人，为此采取的并不强硬的行动，遭到绝大多数人的反对，包括他认为是“水做骨肉”的几个女孩儿。只有一个唯一的例外，那就是林黛玉。在贾宝玉孤独的突围中，只有人生道路上的知己，才可能成为他真正的爱人。

对人生道路的困境，贾宝玉的突围方式是以阳奉阴违、有限反抗来对抗主流价值；对爱情的困境，贾宝玉的突围方式是以“木石前盟”对抗“金玉良缘”。虽然我们知道这最终是徒劳的、没有结果而只能招致悲剧的。

贾宝玉非常惧怕他父亲，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叫会见官员不敢不去，每到要查考功课就彻夜忙乱。但背过身去满不是这么回事。当史湘云听贾宝玉说不愿意会见贾雨村时，曾这么劝他：“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仁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谁知宝玉一点面子也不留：“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三十二回）湘云下不了台，袭人赶紧打圆场，说前次宝姑娘劝他，他也是这样让人下不了台。

举凡荣宁二府，真正能够欣赏贾宝玉人生观的，也只有林黛玉一人而已。正是那次史湘云劝宝玉“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时，宝玉说：“林妹妹从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早和她生分了。”黛玉无意中听到此言，不禁“惊喜交集”，觉得“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已。”正是这从不说“混账话”，是宝黛爱情的基点。宝钗、黛玉均是宝玉之妻的合适人选，但只有黛玉纵容他“调脂弄粉”、读禁书，又从不说“混账话”，宝玉不爱此人，又能爱何人呢？所以，他后来一听到“金玉”二字就翻脸，与第八回看金锁时的表现大不一样。

第三十六回，小说以梦的方式，在绛云轩对贾宝玉的反抗作了一次最为深刻的表现。“木石前盟”的实质其实就是两个字：知己。20世纪末西方媒体评选千年有情人，“宝黛”是中国文学中唯一上榜的一对。评语是：最具现代意义的爱情。

四

历史的必然要求和它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使处于爱情和个性两方面困境中的贾宝玉，突围的结果都只能是碰壁。

宝玉因金钏儿之死正伤心而又恰巧撞到父亲，加之忠顺王派人来到府中索要琪官、贾环以金钏儿之死对其进行中伤，这一连串的事件触发了贾政早就积下的不满，最终指向其对儿子叛逆封建正统的死命棒打。而在贾府内部，绣春囊事件、袭人告密暗指黛玉，其实矛头都指向男女之情。结果引发了抄检大观园，姿色出众的女孩死的死、逐的逐，就连宝钗也因避嫌、宝玉则因被迫而搬出了大观园。

宝玉挨打，是贾政以父权之威，对贾宝玉追求个性自由的一次集中打压，宣告其个性突围的失败。抄检大观园，王夫人一变慈母面目，配合贾政从内部清洗贾宝玉追求恋爱自由的环境，宣告其爱情突围失败。

贾宝玉追求恋爱自由，最终却只能放弃平生知己林黛玉，即如第五回《枉凝眉》所唱：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最后宝玉娶了薛宝钗，中了第八名举人后一走了之。因为他感到这是《终身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总之，贾宝玉前期在老太太能庇护的范围内有一些小胜利，但决不可能从根本上扭转失败这个趋向。因为，老祖宗也不可能逾越整个社会历史所规定的价值观！最终，贾宝玉只能无奈地遁世。

贾宝玉的困境无可解脱，突围则碰得头破血流，最终出家更是显得软弱无力。但这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与它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激烈矛盾。《红楼梦》的深刻，就在于通过贾宝玉的困境及其突围的失败，揭示了这个社会历史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