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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有的家长选择一对一,这样更安全、更隐蔽。但一对一毕竟太贵,有些老师会让家长们自行凑够三五个人,归拢到一个时间段补课。就这样,“凑小课”开始在家长圈子中流传开来。王雨总结了凑课成功的要义:找老师、找同学、找场所。老师最好找上过课的,能省去试课的时间成本;同学要找成绩相差不大的,否则进度难统一;场所则要多方协调。
带孩子补课的家长们,连偶遇也保持默契。在补课的小区楼下,碰到谁都不算稀奇。有一回,王雨送孩子去老师家里补课,在小区楼下,还碰上了老师送自己的孩子出去补课。俩人只打了个招呼,放学时间,孩子往外送,“不用问,肯定是去补课”。
补课游击战
对上“暗号”,王雨松了口气。
80后的她带着女儿卢月,开车穿过几条街,最后停在菜市场附近。穿过小路,走到约定好的超市门口,一个穿蓝上衣、黑裤子的年轻女孩已经等在那里。凑够几个学生,王雨目送女儿进了巷子里的侧门,是一家宾馆,“还要刷卡才能进”。
女儿在这里补习物理。为了避免引人耳目,补课的地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哪里都能补。
如今,为了能隐蔽且成功地补到课,你有时候很难想象,现在的家长和孩子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比如,在安徽,王雨认识的孩子还在地下室补过课。那个场地没有卫生间,学生们为上课做的准备,还包括提前两小时不喝水。而王雨的女儿也曾在狭窄的居民楼里补课,老旧的空调难以负担三十多个人,上完课出来,有孩子差点中暑。最戏剧的补课地点,是一家剧本杀的房间。若是碰到有人来检查,大家就收起课本和试卷,摊开剧本佯装游戏。
补习班选址越来越刁钻,像是在全国各地上演的游击战。
在惠州,24岁的甘鹿仍然记得送弟弟上补习班的经历。车只能停在公园旁边,再步行走到一处写字楼,一楼的玻璃门上,没有张贴任何培训宣传,“你根本不会把这个地方跟补习班想象在一起”。
还有一次,她送弟弟去学校对面的居民楼补习。机构租用了小区底商,正门是关闭的,只能走侧门。要先穿过一条小道,走到尽头,再拉开铁栅栏,才能进入补习数学的教室。她不理解上补习班怎么像捉迷藏一样,弟弟告诉她:“被发现了会被举报。”
老师也一样找不到路。在广西,大学生林小树有一回去辅导机构当老师,这家机构隐藏在人们平日买菜的必经之路上。这是一栋极普通的自建楼,抬头能看到上面写着“房屋出租”。林小树绕到房子背面的小门,上到二楼,里面并排有四五个房间,便是机构的教室了。
“你就站在各个小区门口,背着、拎着书包的,家长骑电瓶车的,来来回回的全是补课的孩子。”要辨认究竟是小区住户,还是前来补课的学生,王雨觉得很简单,“谁会一大早背着书包从外面进来呢?”
▲ 图 / 《她们的阶级》剧照这些变化都发生在2021年之后。
王雨算了一笔账,原先在机构上大课,每个月补课费用在3000元左右。后来许多机构关门,上课人数减少,补课风险增大,为了维持收益,每个家长付出的费用更多了。
如今,有的家长选择一对一,这样更安全、更隐蔽。但一对一毕竟太贵,有些老师会让家长们自行凑够三五个人,归拢到一个时间段补课。就这样,“凑小课”开始在家长圈子中流传开来。王雨总结了凑课成功的要义:找老师、找同学、找场所。老师最好找上过课的,能省去试课的时间成本;同学要找成绩相差不大的,否则进度难统一;场所则要多方协调。
带孩子补课的家长们,连偶遇也保持默契。在补课的小区楼下,碰到谁都不算稀奇。有一回,王雨送孩子去老师家里补课,在小区楼下,还碰上了老师送自己的孩子出去补课。俩人只打了个招呼,放学时间,孩子往外送,“不用问,肯定是去补课”。
有些谨慎的老师,还会嘱咐来补课的学生们:“不要坐电梯,尽量走楼梯。”原因是电梯有时候人多,挤到邻里邻居,一个不高兴,就可能被举报了。末了还要加上一句,“不要谈论补课内容”,学生们低调地来来往往,像是知识世界的偷渡者。
线索与金钱
这几年,学科类教培机构大量关闭,但矛盾在于,需求并不会因此断绝。
王雨记忆中,在前两年,她收到许多消息提示,上面详细列举了各种举报违规补课的电话。检查团驻扎在当地。一切线下的补习都停止了,有的机构选择了退钱,有的机构则悄悄转成了线上网课。
这种时候,线索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
要补到课,光靠花钱不行。家长们还需要人情往来,获取宝贵的开课信息。这极度依靠家长是否消息灵通,是否加入了补课的“圈子”。
王雨从来不找女儿的同班同学家长打听消息,“有竞争关系是不会告诉你的”。她通常找比自家孩子年级更大的家庭打听。平时为了联络感情,她会主动发出吃饭、下午茶的邀约。如果对方婉拒,她也记得在上门时买一盒上好的茶叶。
这些开支,王雨丝毫不计较,“能顺利找到补课的老师,我也很感激他们”。她觉得,有些学生是真的输在起跑线,家庭的财力、父母的智商、情商等等,都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孩子的学习成绩。
毕竟连补课,也有门槛。王雨认识一位补课资源尤其丰富的家长,孩子在当地最好的高中就读。这位家长给她推荐过几次家教,都是颇有名气的老师。有一回,一个老师上来就表示,只收年级前五十名的孩子,王雨觉得很气愤,她当下就怼了回去:“这么优秀的孩子到哪里都很优秀,谁给你的勇气只收前五十名?”
但她只能接受补课市场现状。补课的人太多,好老师供不应求。那天,一位熟识的家长发给她一段聊天记录。那位家长孩子中考考了740多分(满分780分),属于很优秀的成绩,找到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老师补课,但老师的反应是“你有说过他要来上课吗?你有问过我还想不想接受吗?!”
家长只好回复:“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家高攀不起您。”
▲ 图 / 剧《小舍得》造成这种情形,也与一些机构的主动选择有关。
25岁的陈逸杰,曾在浙江的小县城创办了一家培训机构,但只存活了短短四个月,最后以亏损15万告终。后来,他还去看过曾经开培训机构的地点,一楼变成了理发店,二楼变成了超市。
而他自己,研究生毕业后找了份运营工作,他的副业,又干起了家教。
不过,他也有认识的朋友,这些年一直都在经营补习班。比如,他曾经任职过的一家机构,初时在居民楼里起步,经过几年积攒,拥有了带门脸的三个校区,结果现在,这家机构重操旧业,又回归了居民楼。
就像这样,检查团前脚一走,补课的火苗就继续燃烧。
而除了家长们这端的努力,补课机构也会精准地将鱼饵洒向家长。
北京的家长许蕾也发现,在以教培出名的某写字楼前,过去狭窄的单条车道上,一到晚上就堵车,现在变得畅通许多。
但这种畅通只是表面上的。一个多月的暑假,就有四家机构邀请许蕾试听课程,位置都在她家附近的写字楼。狭窄的格子间里,机构宣称“什么样的老师都能找到”,还配有专门的自习室,课费为五百到六百一小时。这一价位对应的往往是专职的教培老师,在职老师的价格还会翻倍。
机构想让许蕾一次性付清课程费用。课时按十的倍数打包,买的课时越多,价格越优惠。
许蕾算下来,这些钱几乎可以买一辆小汽车。她也曾联系几位大学生家教,但他们下学期的课程都已全部排满。
“不补怎么办?”
每个现在依然选择补课的家长,背后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无法回避的竞争。
在很多家长看来,升学之路更像是竞争之路。一到暑假,“满大街奔波的都是上课的孩子和接送的家长”。王雨坦言:周围补课补到疯狂,我之前觉得我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家长,最后还是被现实打败了,我就觉得不补课就心里不踏实,大家都在补,不补怎么办?”
她的女儿卢月,小学时成绩优异,加上自己也能教孩子,没想过补文化课,给女儿报的都是艺术培训。临到小学毕业,她才给女儿报名了一门小升初数学衔接班。
上初中后,第一次月考,卢月排在全年级七十多名。很快,没上衔接班的弊端开始暴露,女儿的成绩一路下滑,到了年级两百多名。
王雨各种原因都考虑了,是不是孩子不适应科目增多,是不是别人上了全科衔接班,孩子短暂落后。但卢月着急了:“一下孩子就觉得自己从学霸变成学渣了。”之后的一天,卢月主动找到王雨,要求补课。
也有一些孩子,成绩没有下滑,已经在担心落后。
刚升上初二不久,许蕾的女儿康圆就提出要参加补课。康圆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补课原因是“周围几乎所有同学都在补”。
当时,许蕾正在帮女儿誊写一本历史笔记,她迅速意识到上面的知识点已经被老师精简过。这本笔记来自康圆的同学,一位拥有全科家教的男生。康圆说:“如果我不补的话,可能会落后。”
“别人都在补。”几乎成了一句魔咒。王雨有时候和家长们聊天,听到谁又报了好几门课,她聊完会焦虑好几天。
焦虑起因于无奈。在当地,补课的氛围已经席卷到学校,许多老师默认学生们会外出补课。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家长也觉得学校里,“简单的不会教,难的不愿意讲”,补课似乎真的成为了一件不参与就落后的事情。
▲ 图 / 剧《小舍得》还有一件政策难以规避的现实:学校老师也会外出补课。足够高的收益诱惑下,自然会有人铤而走险。王雨听说,有些老师放学铃一打,就从后门离开教室,“因为他还要去给学生补课,他也要挣钱去”。学生们熬夜补课,老师也熬夜补课,“大家第二天还有没有精力好好上课?”王雨觉得,一切也没什么改变。
造成的结果就是,到了初二,卢月几乎每门课都在上补习班,每天完成各种作业后,就到了夜里十一二点。
之所以作业做到如此晚,是因为每周一到周五,除了学校的作业之外,还得挤出时间做补习班的作业,“因为周末要补课,所以没时间做,补习班也会布置作业”。实际上,王雨内心也是矛盾的,她心疼女儿:“我说这样不行,咱们别把身体搞坏了,可以减少一两门课。”
不过,女儿回应得很坚决,展现了要把补课进行到底的决心:“妈妈你是舍不得钱吗?我补的这几门课在班上不算多。”
最后,到了初三,就连体育,王雨也给女儿报了班。“比如掷实心球,需要用巧劲,学校平时不怎么练,只在考前扔几个,那考试怎么办?”
广东的家长孟秋有一样的感受。在她的个人观念里,“学校的老师上完8个小时的班可能工作就结束了,他才不管你小孩上不上得了高中……那些东西都是靠我们作为父母来考虑的。”
她的大儿子在一所公立初中读初三,没有晚自习,早早就放学回到家。但当地不少私立初中,已经给初二的学生安排上了晚自习。后来,学校连英语暑假作业都没留,“你说我自己不给小孩布置,不给他上点课,不让他写点题目,那他怎么参加中考?”这些都成为她给孩子补课的原因。
竞争平等地吞噬每一位家长。即使在北京,许蕾的压力也不小。她在一个鸡娃最严重的区域工作,见证着许多名校毕业的博士父母,对孩子的学习成绩要求极高。她还发现,学校的“点招”考试正悄悄回归。家长们彻夜开着手机等待电话,学校以“端午龙舟赛”的名义召开奥数考试。曾经禁止在假期开班的录播课也逐渐浮上水面,课程名字都很抽象:“秋季自招S班”“拓展延伸课”“春衔秋目标A+”。
她只能选择给孩子补课——这是她的个人选择,跟政策无关。
补习班之后
对绝大多数普通家庭而言,补课到头来,最后都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但真正得到了什么,效果却很难衡量。
如此补课两三年,王雨算了一笔账,总花费20万起。最贵的一笔就是中考前的“一对一”补习班。一个小时五六百块,两门课,上了一个月,花了一万多块,比王雨一个月的工资还高。
今年6月,她女儿卢月参加了中考,但“没发挥好,最后中考的成绩是她最差的一次”,女儿排在年级300多名,全区前1500名,最后考上了当地第三梯队高中的实验班。
接下来,开学的第一个周一,王雨就被高昂的高中补课费用吓到了。一对一补课,2000块一个小时。一次饭局,有认识的家长告诉王雨,一年给孩子补课就花了二十万。
在这座三线城市,王雨和丈夫年收入合计能有二十多万,已经远超当地的平均工资,但还是“存不下钱”。为了给孩子补课,家里的车坏了很久,她只能去修一修,舍不得买新车;以前用上千元的护肤品,现在买几十块的面膜。
如果不补课,会不会后悔?王雨说:“一般家长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聪明,如果人家(学习)好,还知道人家补课,就会认为,是自己孩子没补课没跟上。”
但补课不是高分的保险锁,一些补课的老师,也会对如今的补课方式产生质疑。
比如,仅仅过去三天,老师林小树就决定从教培机构辞职。她的教课体验极差,狭小的空间里,10个学生挤在一起,黑板大小只有学校里的四分之一,需要频繁擦去板书才能完整抄写一道例题。“你甚至不能放PPT,这里没有任何科技的痕迹”。林小树有时觉得,这里不是补习班,而仅仅是关住孩子们的笼子,让他们假期不能乱跑、有事可做。
王杉杉也做过家教。她拿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走在小区里,学校的名字印在快递袋上颇为显眼。一位家长凑上来找她搭话,逐渐从夸赞她考上好学校,转移到自家孩子成绩堪忧,最后邀请她上门一对一辅导,按照每小时130元收费。
在补课中,她印象最深的,是孩子不停打哈欠的脸,透着熬夜打游戏之后的疲倦。于是她会时不时停下来,像曾经被告诫的那样,重复着“你知道高中竞争压力多大吗”“你要考到全省多少名才能上一个好学校”。
▲ 图 / 剧《小舍得》迷茫的脸有一瞬间惊醒,又逐渐跌回梦中。原定的一周五次课也没有完成,总是上两天休息两天。
唯一无法停止的,只有焦虑,以及焦虑催生之下,千方百计寻找到的补课老师。
不过,的确也有家长和孩子,在这种竞争之中取得了成果。
比如,在“小中考”里,许蕾的女儿康圆就取得了几乎满分的成绩。但是,许蕾也说不清这是机构的功劳,还是女儿努力的结果。从卷子的高分,到卷子的满分,许蕾有一种孩子们正在变成做题机器的错觉:“谁也不能保证一点也不出错,这不就是电脑嘛。”
不过,女儿成绩优秀,这给她打了强心剂,她只能继续承担昂贵的补课费——她知道自己还无法停止,女儿也一样。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李清扬、金叶露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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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照生成时间:2023-09-06 15: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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