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的歌赋

作者：黎荔

古人将黑发唤作青丝。青丝，本义为青色的丝线或绳子。“青”又是一个多意词汇，仅指颜色就有绿、蓝、黑等多种。以青丝喻指黑发，最早见于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之妙笔让“青丝”从此成了青春的象征。当然青丝二字，也可以借指垂柳的柔枝或其它植物的藤蔓。那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的向水面低垂的柳条，轻拢慢捻，漫天飞舞，不也如发丝般撩拨得人心里痒痒的吗？

青丝，扑入眼帘，予人一种色调鲜明而又情意缱绻的感觉。让我想起《诗经》里美丽而哀愁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中归家的白发征夫，所念念不忘、深情眷恋的事，也许不仅仅是早春的杨柳依依，说不定还是在从前的春天里，在柳条轻拂的绿色堤岸上，慢慢地走着，前面有一个姑娘，黑长直的一头发丝，如同乌鸦湿羽毛般乌黑闪亮，随意垂下来的头发半遮着脸，走在她的身后，萦绕鼻尖的是似有若无的淡淡清香，夹杂着欲雨未雨的潮湿空气。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青春年月了，“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的老兵，征战半生，戎马倥偬，心里最温柔的记忆，都留给了早春青丝，杨柳依依。

“青丝”最早并非指女性的头发，而是更多地被代指青年男性。到了现代社会，“青丝”多指女性的头发，大概是因为男性的头发确实太短了，难以以“丝”称之。古人最喜欢玩谐音梗，“青”通“情”，“丝”与“思”同音，所以“青丝”寓意为“情思”。恋人身上最让人感到有“缠绵”之状的东西就是这头发了，其状如丝，剪不断理还乱，所以自古女子的长发常用于与钟情之人做定情信物。当恩断爱绝时，也是断发明志，随着一剪落下，曾经的情意也烟消云散。真是爱亦青丝，恨亦青丝，寸寸柔肠寄青丝，万缕千丝绕指柔。《西厢记》里，张生和崔莺莺告别赴考时，崔莺莺剪一缕青丝，终身相许。苏轼的《江城子》思念自己的妻子，小轩窗，正梳妆，夜来幽梦中，死去的少年妻子挽着乌发梳妆。为何故人影像梦中重现关乎头发？我的理解是：也许当年妻子去世前，剪下一缕青丝留念。徒有一腔深情，奈何不能共白头，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能将深情寄予秀发一缕，聊解这一世的爱恋与思念。

在没有染发技术的古代，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是绝对的主流和审美制高点。鬓挽乌云，墨发如瀑，都可以用来形容美人。到了现代，虽说流行的发色五花八门，但是，对黑发的热爱还是写在我们基因中。我们本来就是黑发黑眼的族群啊！在我们东方，还是一袭如流苏般亮滑的黑发，最搭配我们微深肤色上的眸黑如墨。尤其是一头年轻的黑发，我觉得比世界上任何发色都美。那油光乌黑、鲜活鲜亮的美，是少年的肌体发育到一定的时刻，泛起的饱和的滋润和鲜美。少年的黑发，元气淋漓，每一条发光的青丝都放射着无忌惮的芳香，跳跃着青涩又灵动的天真感。

这是一个人发量最丰盛的时刻，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眼睛像泉水一样亮，嘴唇像花儿一样红，可以像蜘蛛一样攀爬，像羚羊一样奔跑，可以矫健地奔向任意一个想去的地方。每天清晨，梳理头发，用手掌托住一根乌黑粗大的辫子，轻轻抚摸那倔强的、富有弹性的黑发。每晚入睡，一把青丝拖于枕畔，灯灭了，让黑色的闪烁宛如蝙蝠般没入黑夜；打一盆清水洗头，从哗哗水声中，可以伸张十指抓住一缕缕黑发游动的宛转。当风从前方吹来，一个黑色、张扬的太阳，在披肩的发上滚成一束束青丝。展开像黑色大丽菊一样的发，像蔓生植物一般紧缠双臂的发，你和这黑色大丽菊和风中藤蔓嬉戏，仿佛和一条叮咚小溪，一匹从天上倾泻而下的瀑布，拨过来、拨过去、挽起来、垂下去地嬉戏。

少年的发飞舞成一团青云，青丝万千，情丝也万千。那时，一头黑发，随风飘逸，满脸朝气，如春天里冒着嫩芽的树枝，散发着无尽的生命力。那时，读到李太白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只觉得这笔法也切换得太快了吧？其实，人虽说是一天一天变老的，但感受却是某一天突然降临的，所以古代诗人李太白说“朝如青丝暮成雪”，现代诗人余光中说“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时光悠悠，人人都要从黑发的年少，到鬓霜初度的中年，最后如一尾白头芦花，在最深处的季节里摇曳，渐渐隐没在落日黄昏。当我们满头乌发变成雪时，才知人生是不禁过的。

生命多短促，世事多纷扰，趁黑发还没褪色，趁热情还没变冷，好好和这满头青丝嬉戏吧！黑色是最彻底的奢华，因为岁月一去不复来。冬日的晨光，夏夜的长风，春花的齐舞，秋叶的和鸣，都将化作吹动你耳畔黑发的那缕微风。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早晚会偷走了青丝却留住一个你，徒劳地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