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史：马帮驮来的古镇

本文转自：云南政协报

■许文舟文·图

原以为随着交通的发展，马帮早已淡出历史，但在鲁史采风，才发现仍然有大量的马帮在鲁史古镇以及周边村寨忙碌着，这确实让我吃惊不小。鲁史古镇的四方街上，一队马帮正在驮运电力公司的电缆，显然是公路到不了的山头，才让马帮承接此活吧。马锅头们手脚麻利地捆绑着货物，看得出都不年轻了，他们的脸上烙印着沧桑，也有力量与执着。在他们中间，居然有两个女马锅头，与男马锅头大大咧咧截然不同，女马锅头矜持、温和，见有人拍照，脸上露出了绯红的霞色。

顺着楼梯街往下走，来到骆家大院，主人骆志中早已将茶泡好等着我们。喝茶聊天，思绪被无数马蹄印装订的古道牵扯着。回眸过往，就是那条动荡、贫瘠和闭塞的古道以及古道上千百年来往返不停的马帮，让货物互通。骆志中本来可以另觅出路，但他仍然坚持自己与马帮有关的百货经营，尽管生意清淡，但他每天都按时开门。骆志中笃定地对我说：“没有马帮，我们骆家的茶叶就卖不了好价钱，古镇鲁史也就不会发展。”小时候，骆志中一听说马帮要进镇，就缠着父亲带他去看。看着逶迤的山路上马帮由小黑影走到眼前的高头大马，骆志中又很是兴奋，好像马给他驮来糖果。说这话时，骆志中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我在《鲁史村志》中了解到：明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顺宁府设司讯于阿鲁王私宅，称阿鲁司讯，同年开辟为街场，亦称阿鲁司街。规定十二生肖的“猴、虎”日赶街。为什么选“猴、虎”日为街天呢？据说源于一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因为传说猴与虎是互冲，人们希望阿鲁司街大冲大发，故择此属相日为街天。

阿鲁司街初为邻近村落村民集市贸易，街天不过几百人。后来，内地人到此落籍入户逐渐增多，茶马古道人马也以此为栈，鲁史发展成了夹江地区的集市贸易中心。而在此之前，开凿于1328年的“顺下线”（顺宁至下关），则是鲁史发展的大前提。鲁史街场逐渐扩大，形成了以四方街为中轴线的3条街道：上平街、下平街、楼梯街；7条巷道：骆家巷、十字巷、董家巷、黄家巷、曾家巷、杨家巷、魁阁巷。

走在古镇的街道上，突然想到三百多年前徐霞客也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鲁史的。而带他踏着古道前往鲁史的，正是一队马帮。1639年8月13日，徐霞客在顺宁城与巍山的妙乐一起等候马帮，只有马帮能够带着他们北上。天黑了，才有马帮到城的消息。徐霞客在日记里写道：“十三日，与妙乐同寓，候骑不至。薄暮乃来，遂与妙乐各定一骑，带行囊，期明日行。”当然，那马不是用来骑的，只能驮运行李。从习谦到顺宁县城后，挑夫结了工钱离去，徐霞客如果找不到马帮的话，还真是麻烦了。可是第二天就要上路时，马锅头却说结不到盐款，只能再等。等结到盐款，徐霞客随着马帮启程，已是中午。马帮带着徐霞客来到鲁史，入住董家客栈。董家客栈人住得很少，马住得多。三百多年过去，董家大院几经修葺虽然还在，但梁柱歪斜，屋脊残断。一位老人在里屋做饭，火苗扑跃，皲裂的砧板上有一条尚吐着气泡的鱼。被虫蚀蛀的窗纸，溜进暮色。

清末，位于茶马古道“顺下线”上的鲁史集镇在内地与边疆贸易往来的影响下，开始出现了商业经营，经营的是生活日用品和当地的农副产品。民国10年（公元1921年）后，内地商人纷纷落籍鲁史营商，川黔籍商人在鲁史建川黔籍会馆，大理丽江商人也在鲁史建西蜀会馆开展商事活动。当地人也开始以农兼商，当时经营商业户达140多户。由于茶马古道系普洱、临沧等地茶入大理、西藏的必经要道，因此，鲁史的茶叶经营也随之发展起来。民国20年（公元1931年），鲁史人骆英才在鲁史第一个开始发展茶叶，置买荒山，种植茶叶100多亩，到20世纪40年代初茶地面积达300多亩，可采200多亩。并在河边建起以茶叶初制加工为主的茶叶庄园一座。建起400多平方米的房舍两幢，为初制加工、管理、仓库等用房；建成青石板镶的晒茶场地200多平方米。1938年，骆英才以主营茶叶种植、加工、销售为一条龙的“俊德昌”商号正式挂牌成立。把其年产200多担的三个茶叶品牌（“明前雀舌”“雨露谷花”“蟹爪水仙”）推向国内市场。骆英才素有仁爱之心，他还通过他的商号将鲁史街其他种茶户生产的晒青毛茶收购后，推向外地市场，使零散个体获利。在他的带动下，鲁史在20世纪30年代就形成了发展茶业的高潮。由于茶马古道的作用与影响，鲁史便成了茶叶交易中心。清明节令前五天到清明节令后十五天为春茶高峰季节，除了本地小商贩的交易，来自下关的诸如“永昌祥”等著名的茶叶商号，也开始在此坐地收购。

商业的发展，离不开运输。明末清初的物资运输，近距离均由人背，稍远由骡马驮运。进入晚清时期，在茶马古道马帮运输的影响下，鲁史富裕户开始养殖骡马，用于驮运货物或代步。上了年纪的人都听说这一句话，说鲁史古镇是靠马背驮起来的。民国初期，鲁史富户张家、字家、宗家开始有自己的马帮，最远的到过缅甸腊戌等地方。当时马帮运输已成为一种产业，多的养到十多匹，少的四五匹。畜力运输的出现，减轻了人力负担，提高了效率。骡马交易也日益活跃，大理巍山有专门做骡马生意的人，每年都会前来鲁史交易，鲁史因此在开辟市场时，就有了骡马交易市场。除了物质的运输，马匹也是鲁史人出行的“座驾”。因而骡马配搭十分讲究：一副好的笼头，一挂响声清脆的马铃，一具好的骑鞍，才足以显示主人的身份尊贵。

在鲁史采风期间，我恰巧遇上了较为隆重的马帮出镇仪式。马帮出镇前夕，帮主特意请了戏班在位于四方街的古戏台演出，平时感觉古镇行人甚少，演出那晚观众将四方街挤得水泄不通，吆喝尖叫声响彻一片，打破了古镇夜晚的寂寥。不是演员有多硬的功夫，而是通过惟妙惟肖的演绎，还原了马帮人粗犷外表下生命原色和情感世界的细腻纹理。古道山高水长，每一段都烙下难以磨灭的生命印记，马帮人在别离、归来、相聚中挣扎，虽然渐渐淡出了现实，通过一出普通的戏，古镇人才发现，马帮与眼下的生活关系弥深。张家大院的主人张如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马锅头。在没有公路交通的时代，当马锅头虽然苦，相对而言待遇优渥。张家大院早已拆掉了马厩，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三幢老屋仍不显老旧寒碜。到张如皋这一代，应该说得益于祖上财富积累，也用不着他去当马锅头谋生了，但他觉得不能丢开祖业，所以才练就了能在野外埋锅造饭、走着能够睡着的本事。张如皋的前半生都在阒无人迹的山谷跋涉，后半生因为疾病等原因过得有些窘困。

抬头便是马头墙上的衰草鱼鳞瓦里的苔迹、屋脊兽神秘的威仪。苔色苍苍的大青砖墙，逸笔草草的艺兰仙鹤图只剩需深辨才识的印迹。水缸有鱼潜翔，三竹两梅洵美且异。张家大院现已是游客打卡地，吃得到马帮菜的原汁原味，看得到马帮文化的源远流长。而骆志中的百货店，每天下午就成了许多马锅头们聚议的地方。一回相见一回老，这些走南闯北的马锅头们，从草木蓊茂的古道一路走来，终于可以歇息的时候，才发现彼此都老得不行。

从前，每年由鲁史茶马古道运出的茶叶（晒青毛茶）不下三万余担。山路狭窄，匹马只能驮运50公斤散茶。紧压茶的出现，使驮运量提高到70公斤，大大减少了马帮的运输成本。每天下午，在马帮队伍到之前，便会有马锅头独自骑着马匹先到镇上，订好房、备好餐，为后续赶到的马帮服务。待在茶马古道上奔走了一天的马帮陆续赶到鲁史，古镇里的钉掌铺、马店、马草店就迎来了最繁忙的时候。每走一天路，有着三四十匹马的队伍总会有几匹马的马掌掉落。赶马人在卸货结束后，会一一检查马脚掌，再购买马掌重新钉上。人要吃饭，马也需要草料补充体力。日行上百匹马帮的茶马古道“顺下线”给鲁史带来了无限商机，影响了祖祖辈辈以农为生的鲁史人，使鲁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后来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茶马古镇。一位名士游历鲁史，很形象地为茶马古道进出鲁史栅子门街的门楼题了一副对联：“半为山村半为市；可作农家可作商。”遒劲的笔力，简短的几个字呈现出鲁史古镇既商又农的特质。如果你赶上了20世纪30年代，一连串的马帮，铃声悦耳，马蹄声咽，过了这一帮，又来一帮。阒寂的路途上，马锅头们都喜欢唱调子，有些掺杂情爱，有些充斥乡思，可惜都没见于史乘。而归来进镇的时候，也是需要仪式的；出镇时祈求过仙怪帮衬与神灵护佑，归来一定要感谢。只是有一天，马帮的队伍越走越稀，只有古镇仍有熙熙攘攘的贸易和生老病死的轮回。

1950年后，滇西各地组织运力运送援藏物资，就有鲁史的马帮参与其中。当时，顺宁至下关的运力相对减少，为了不影响运茶到西藏，很多马匹都是从邓川的鱼塘会买来。1955年以后国家曾专门组织马帮运输，由国家管理调配，每匹马每天供应粮料1.5公斤，赶马人每天供应口粮0.75公斤。马帮都由集体经营。马帮运输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末。鲁史修通公路后，远距离运输皆由汽车完成，马帮运输仅限于乡镇之间。20世纪90年代后乡村公路基本贯通，马帮渐渐退出历史的视野。但鲁史的马帮仍然存在，很多上坡下坎的庄稼种收都需要由马驮运，当然，更多人的骡马养殖不过是因为一种不舍的情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