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的动物们

本文转自：西安日报

□刘诚龙

与我家小狗的首次会晤，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老脚踏进小院，小狗摇着尾巴来了。

我穿的是皮凉鞋，脚丫子都是露天的。最亲切的是，小狗伸出温软舌头，来舔我脚丫子，温温柔柔，温温热热。我想它应当吠我才是，无故吠我的多了去了。这回当是有故，于我，家固是我家；于狗，人却是他人。小狗心肝灵敏吧，嗅出了我细胞里与我老娘基因的相同气息，认我是亲人。老弟把小狗当半个亲人，许它在院子活动，不许它进屋内走动，小狗居然不斗争，甘心做一只乖乖狗。见面首日，月上竹梢头，散步黄昏后，小狗人前人后，跟着走，影子似也。

老娘喂的鸡，不知是高傲还是冷艳，我来我去，爱理不理。我来，鸡不来接；我去，鸡不来送。鸡与我等男女有异，母鸡朴素无华，公鸡花里胡哨。母鸡只做它的事，见我回家，头都不抬；公鸡不管贵客来、贱客来，有客来、无客来，眼都不瞟一眼，圆鼓鼓的眼睛，盯着的是母鸡。这状态，是老子的理想国。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我与鸡，不是邻国，是邻类：我是人类，它是禽类。邻类貌相望、声相闻，常是相往来，不轻易冒昧打扰。

城里夜如昼，好久日子了，夜半难眠；特地回乡，无所他求，求进梦乡。梦乡，乡梦，梦与乡，合成一个词；梦与城，合不成一个词。收拾眉尖眼尾情，做个鸳鸯梦。鸳鸯梦一半，公鸡便打鸣。灯前一觉江南梦，惆怅起来山月斜。怪就怪公鸡，啼时惊人梦。怪甚呢？鸡，过着自己的作息时间；半夜鸡鸣，安好心给人类安排作息习惯，鸡是提醒，不是强行：听鸡的，起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不听鸡的，继续一纸鱼笺枕底香，且做新来梦。

三更鸡，五更鸭。鸭聒噪起来，尤嘈人耳。众鸭蝈蝈，已是日出东方，是鸭放声时候。不是鸭子要破人间宁静，是天地要进入热火朝天境界。夜造静景，昼造闹境，此造物主替人类做主，特制之黑白两象、冷热两方；此造物主替天地造型，特制阴阳两世、刚柔两界。人出来活动，鸭出来活动，都是天造地设，人类无权利也没理由干预鸡鸭生活。

我娘喂了二三十只鸡，还喂了一二十只鸭。以前都是放任自流，任由鸡鸭出入屋里屋外，进退门前门后。鸡鸭别的都好，有个毛病不讲卫生。老娘响应村长号召，筑了竹篱笆，把鸡鸭关在竹篱茅舍。鸡们各寻各虫，各啄各草。还有不同类的鸭，与鸡一起，公鸭不但不与公鸡争母鸡，也不与公鸡争领地。食不争，地不争，异性不争。鸡类鸭类，恪守和平共处原则，更不与人类来闹甚纠纷。老娘除了早晨与晚上喂点食、放开埘，都不怎么去打理它们。若是人，几十个人，会磨死老娘的。

磨我老娘脑壳很多年的，不是鸡，不是鸭，而是我，是我弟。鸡鸭不堵老娘心，猪也是不怎么磨我老娘人生。猪是吃了睡、睡了吃，我让我老娘操心，猪让我老娘扯草。操心最难，扯草挺易。心有七窍，七窍组合，七窍排列，犹如七巧板，会幻化多少形态呢？心之窍气象万千，千变万化，把一颗心弄明白，耗尽一生都干不成。扯草却是容易，老娘对猪不怎么操心，只是平常扯草。扯草、泡潲、喂槽，三个简单动作，完成人类对猪类的交际与交往。

猪，人易与之相处；牛，貌似要难些。说难也不难。猪，关在栏里，不乱跑，不干坏事，不添波浪向人间。牛，放到外面世界，招呼起来要麻烦人些。也没。猪，要给它扯猪草；牛，放任山头，自觅自食，自管自理。牛吃的是草，耕的是田，若论事功，若论对人劳苦功高，非牛不算。我娘若是过意不去，背一篮红薯藤，放到牛栏里，由着牛闲嚼。牛，有牛头，没有领头。羊是有领头羊的。我家没养羊，石道冲一个嫂嫂养了好多羊，数数几十头吧，有领头羊。领头羊者，没多领稻米，没多领金银，貌似是在脖子上系了一个铃铛，叮叮当当，有音乐声。领头羊放音乐，不是娱乐，是责任，群羊都跟着走。白天带羊们出门去，晚上带羊们归家来。几十只羊，没怎么让嫂嫂心烦。我心羡慕，何时踏云归，白云山头，青山麓底，牧三五头牛，养几十头羊，还约着你唱着歌。

我早甚知君心，想必，君已知我心。夜半与君微信聊天，君对我说：天地好可爱，比人好的东西太多太多。比如青山绿水，比如鸡鸭牛羊，对人太好了。我们或麻烦它们，它们从不累着我们。与几十头牛打交道，你都会觉得会心不远，你与一个人打交道，你会感觉那么困难、艰难、痛苦与麻烦；莫说与一类牛们，便是与百类动物相往来，都可以相见皆不厌，相处多简单。极好境界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惊鹊、鸣蝉、蛙声都非家养，是天养。天养，也挺易处，友麋鹿侣鱼虾，不让人吃酸，不会让人受苦，不会让人挨辣，多会让人甜心舒。半辈子活出一句话是：跟有的同类相逢，会把你累死；跟百十异类相交，也让人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