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山海新潮声

本文转自：北京日报

走四方

传统山海新潮声

伍佰下

每当她蹲下身子，我都担心高挑的身材会与粗壮的火龙果枝条发生碰擦——那可是无数条挡住去路的胳膊，更何况胳膊上长满小刺。可是史英子一低头、一避让、一深入，很快就够到了那只成熟在枝条另一侧的红色大果。正如她两年多来无数次隐入果林一般。

她端详着这只大果，估摸着大棚里的温度与湿度，够不够它挺过这一场寒潮。零摄氏度左右的象山海边小村，这个时候连海边滩涂的小海鲜都更深地把自己缩埋在湿泥里，别说从千里之外的台湾岛引种过来的热带水果。

她疼爱地掂了掂大果，显然，她的“孩子”们状态保持得还不错。

黑边的大框眼镜，依然挡不住她眸子内的莹润。“回家”，成为占地300亩火龙果庄园的创业主，这个故事里并没有豪迈齐整的宏大叙事，只有流水绵长的“家事”。

“园子是父亲租地建成的，建成了又不会管。”她说。

父亲长年做建筑和家装，想在土生土长的象山茅洋乡“种”点什么产业。最初只想租块村里闲置的地，栽点经济作物，便托台湾设计师老友画了一个“饼”。草图出来，这个占地300亩的“饼”画大了，除了果林大棚、仓库、加工车间，更有民宿、泳池、小动物养殖地、活动大小厅堂等“多余”的东西。父亲犯难了，这么大一片园子，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农业技术。

“所以，我回来了。”无奈的微笑挂在史英子脸上。300亩庄园土地是有租期的，硬件和引种等投入已然巨大，果园收成和多种经营的产出，短时间内看不出端倪。尽管无奈，史英子读得懂父亲对白岩下村田间地头的牵挂。其实她离开家乡已十来年，从法国海归，在上海开创旅游事业有年头了。抛下一切，成为返回象山农村创业队伍中的一员，这个决定充满着纠结，也缠绕着乡情亲情的藤蔓。

象山的潮声，哪怕此时带着冬的味道，她从小听惯，依然温热。我看到这个1989年出生的姑娘，朋友圈里一条三张旧照的微信，是在感怀2017年12月14日离去的爷爷，情义是她与这片土地最无需签字的契约。

又瞄到两天前的一条：“小伙伴们今晚要抗寒了，给你们零食准备好，我们家的地瓜，好香甜。” 2023年底，几十载难逢的雨夹雪模式开启，火龙果大棚连夜运入柴火，在大铁桶里点柴生烟，用烟的温度为果林保温、保湿。这注定会很辛苦的守夜，史英子用烧烤的田间山芋与象山独有的美食——烤“红美人”，以及一大堆零食来犒劳小伙伴们。

小伙伴来自天南地北。有的来了，有事又走了；有的深知创业难，撤离了。来自安徽亳州的小刘，毅然带着妻子举家搬迁，来到茅洋乡，在与史英子共同创业的过程中，迎接了自己两个孩子的呱呱坠地。小刘话少，但同为农村人出身，眼神里有一种不难被体察的温和与热情。

但真正要支撑庄园运作的远不止这点温与热。“单打纯农业不是长久之计。”史英子说。在这些年轻人的设计和实践里，“象山里”成为他们父辈很难想象的农业与文旅集成的模样。100多亩火龙果种植、采摘、销售的产业链基础上，史英子们开发起火龙果酵素、果酒、果干等产品，辟出用于文旅体验的果林……闯荡世界的经验与管理学修习都有了用武之地。

显然，史英子把父亲一不小心做大的草图，进一步“玩”出了更丰富的业态。

在史英子曾经奋斗过的上海，我的书桌上打开着一本浙江象山老作家徐邦春所作的《讨海记忆》，从“抲望潮”“拗泥鱼”“挖淡菜”到“捕白番薯”“耙海番薯”，传承意义上的“讨海”，如今读来每每传递着鱼菜的香味，却是多少代象山海边人、村中人迫于生计、苦乐自知的“靠海吃海”模式的一种追述。多少年，听惯了的海潮声在这种周而复始的生活节奏中似乎也凝固起来。不过，当代新象山人已经听到了更远更澎湃的潮声。走入隔着白岩山头就能看海的村庄，我看到如史英子一样逆流返乡的年轻人，既如她们先辈那样珍视土地与收成，又试着“种”下些新的见识理念，一步步探索出一些新的活法。

“把鸭舍改成咖啡馆，吹着清风、闻着花香，看远山和炊烟、云霞和晚星，把这样的消费场景搬到田间地头。”说的是茅洋的“青·蟹”咖啡加大白鹅的曼妙。我来过了，它正在寒潮中加紧对外立面更新提升。

“辞掉稳定的工作，卖掉城里的房子，在村里开宋式民宿。”我在95后小邱姑娘的“朴舍”民宿里，席地品尝过她泡的好茶。

“用无人机等加持，按季节种植油菜花、向日葵等花卉以及玉米、水稻等庄稼205亩，用四季不同的田园景观把游人留住。”我在又一家由两位95后青年农人所打造的“共富”农场里，看到了抓地感很强的风景。

曾经，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想法，是传统山海风景里的异数、沉寂生活里的诗和远方。但正如我看到被烧成瓷碑的“浙东象山赋”所言，“肇启海宇历史”是刻在象山先人骨子里的开拓不羁的精神基因。这种基因，不管是在本地生长的象山后代，还是在反哺茅洋的新乡贤身上，都有深刻而充满时代性的刻印。

我的最后一站是在仓库大棚里，眼见史英子手起果开，从来没有品尝到的黄火龙果，因为甜中微酸的内里，一下子让我的胃有如碰撞了新鲜的海潮加果林的味道。

这是“北纬最美30度海岸线”里的一种新鲜又醇厚的味道，大概，这里面还混合着一点沧桑，一点温暖，一点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