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发疯、不做“滥好人”的年轻人，才是真正认识自己了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看天下实验室

原标题：本以为在找“搭子”，才发现是在找自己

撰文 | 林杨攀 石悦欣 陈锴艺

编辑 | 沈佳音

“不联系是本分，再联系是情分。”

撰文 | 林杨攀 石悦欣 陈锴艺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为什么紧张？”

“因为觉得别人不喜欢自己。”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我自己不喜欢自己。”

这是2016年武志红和自己心理咨询师的对话。他告诉咨询师，自己有点“社恐”，在社交中，经常觉得紧张。

他们继续聊天，聊着聊着，武志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消融。紧接着，咨询师在他眼里消融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世界也消融了。

他把这些感受告诉了咨询师，咨询师说：你的自我消失了。

武志红说，不是，是我确定你在。

这是深度关系带来的体验。武志红很确定，这是自己缺失的感觉——有一个人确定地在他身边，对方基本上是善意的、有力量的，这时自己就可以彻底放下控制，而这次自我消融的体验，就是放下了头脑对自己控制的结果。

回望2023年，在关系中被讨论最多的是“友谊衰退”“搭子”“社交降级”，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冷亲密”时代来临了。

《2023年轻人社交态度报告》显示，当代年轻人人均只有2.5个知心朋友，有12%的年轻人甚至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超过一半的年轻人感到交友困难。英国的情况也十分类似，英国调查公司“YouGov”发布的“友谊研究报告”显示，难以结交新朋友的人同样超过了半数，12.5%的英国人只有一位“密友”。

在友谊衰退成为一种全球化趋势，人们或主动或被动地进行社交降级的今天，深度关系还重要吗？人们应该如何构建同他人的关系，如何在关系中找到自己？

“搭子”是“友谊衰退”

的解法吗？

跟男友分手后，倪娜才突然意识到，大学三年竟然没有结交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她已经习惯了没有太多线下社交的生活，2019年进入大学后才一学期，新冠疫情就开始了。紧接着三年，生活被学习填满，过得简直不像大学，而像高中。一个人自习、泡图书馆，偶尔，她会和室友一起吃饭，聊的话题也基本和学习有关。

进入大四，生活突然来了个急转弯。

先是顺利保研，学习不再是首要的迫切任务，倪娜有了大段的空闲时间；接着，男友忙着考研，沟通的减少使得争吵成为家常便饭，两人最终分手；最让倪娜想不通的是初中好友毫无征兆的疏远，再三追问也没有任何明确回应。

《周日晚上左右》剧照

突然多出了大段的空白时间，孤独感也随之而来，倪娜于是试着在校内社交平台上找“搭子”。爬山搭子、聊天搭子、烧烤搭子……她的另一个社交账号里加了34个不同搭子的联系方式，只有聊得投契的七八个人成了她的微信好友，最终成为朋友的只有两个。

90%的搭子，属于陌生人以上、朋友未满。

“搭子”已然是浅社交的代名词，在年轻人中间流行开来。不需要深入的了解，只要两人想做的事情一致，就可以组成临时的“搭子”共同行动。从吃饭搭子、游戏搭子到旅游搭子，不一而足，万事皆可搭。

撇除朋友之间的情绪羁绊和深度承诺，“搭子”社交讲求效率和边界感，需求明确，期待值被调低，是陌生人通往朋友的进度条中一个可以自由拉扯的状态。进可攻，退可守，不合适可以立马删除，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倪娜第一次找搭子的过程比预想中顺利，在校内论坛发了爬山搭子的征集后不久，就有隔壁学校的一个男生联系到她，两人约好一起去爬京郊的香山。那次出游算得上愉快，爬完山后两人还一起吃了顿火锅。但关系也就到此为止，各自回到学校后就逐渐断了联系。

“可能他觉得我话太多了，理工科专业的人平时都比较忙，没空一起瞎聊。”虽然倪娜对对方颇有好感，但既然性格不太适配，让话题趋于沉默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束。

在缺乏时间和精力的情况下，搭子是具有性价比的友谊“代餐”。

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张昕认为，相比于深度社交，像搭子这样的浅社交并不需要投入大量的情绪劳动，又满足了大家获取一定人际支持的需求，而且“即便这个人离开了你的生活，你也不会有强烈的情绪反应”。

张昕指出了高流动性的人际关系背后是高流动性的现代生活，当一个人因为求学、工作等原因离开原来的城市，曾建立的社会联结也会弱化。

《重启人生》剧照

况且，友谊本身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当一个人从陌生人转变成你的朋友之前，几乎都要经历“搭子”的阶段。搭子和朋友的定义可以划分，但情感的界限总是模糊。

倪娜身边的长期搭子就是朋友一般的存在，两人同样通过校内论坛认识，当天正好是倪娜的生日，没收到任何礼物的她觉得十分失落，想在论坛里找个长期的聊天搭子。

对方是小她一届的学弟，两人都爱刷小红书，喜欢给彼此分享有关“本人精神状态”的搞笑内容，以及北京探店的帖子。高频次的聊天和分享让他们迅速熟络起来，线下见面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有一阵子，实习加上期末复习的压力，倪娜经历了情绪爆炸，跟现在的男友吐槽，得到的回应是每个人都经历过这种阶段，“这没啥大不了的”。男朋友的不理解加剧了她的崩溃情绪，跟长期聊天搭子吃饭时，她失落的情绪就写在脸上。

“虽然嘴上说不是朋友，但每次当我遇到事情，心情低落的时候，他都会理性地帮我分析问题，并且给出中肯的建议。”倪娜告诉我，那天回去后，长期聊天搭子给她发了大段大段的语音开导她，从自己的角度给出了建议，并送了她一本《弗洛伊德与为什么鸭》——这是一本心理学的治愈漫画。

尽管倪娜最终没有采纳这些建议，但她的情绪被对方倾听、看见并且稳稳地承托住了。在她看来，这个长期聊天搭子已经够得上朋友的分量，“有个人会关心你、在意你，这种感觉是很难得的”。

将搭子作为朋友的“代餐”，并非因为大家缺乏发展深度关系的意愿。

相反，张昕认为“替代的存在正说明了朋友的求而不得，对于朋友的需求是依然存在的”，只是原本可以用于发展深度关系的时间和空间，被学业、工作、买房、催婚等重重压力挤压。

任何关系都是一段双人舞。这不仅局限于“搭子”，还有对自己重要的人。

“我们需要借助关系来活出自己。那些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也需要通过和我们的关系活出他们自己。”武志红说。

武志红在2023年出版了新书《深度关系》，《看天下》与武志红就如何发展深度关系进行了对话：

武志红

没有碰撞，就没有“自己”

《看天下》：如何同自己相处是一生的命题，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同自己和解。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会敏感，他人的一个眼神就会让自己情绪低落。您怎么看待自我敏感和自我反思？自我反思是否等于自我“PUA”？

武志红：我知道有一个女生总是“被分手”，几次恋爱都谈不长。出于对别人的恐惧和失望，她会问，“为什么别人抛弃了我？”

后来她想起，大学谈恋爱时，跟自己相处两天后，她男朋友都要大睡一天，而且她的其他男朋友都有类似的经历。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负能量太强了。

有疑问，然后想去寻找答案，这就是自我反思的一部分。它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再如实如是地观察，答案就会浮上来。这个女孩的故事，就是一种经典的自我反思。

把自我反思等同于自我“PUA”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观点。自我反思是人应该具备的基本品质，如果没有这个品质，各种事情都会变得有些危险。

反思是指深刻地思考，和对自己的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不是“PUA”，“PUA”是指自我攻击。

当然它也不是敏感。敏感的人，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慌张，思考只会停留在“别人是不是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这个层面。反思应该再往下思考一层，“我为什么过度敏感”。

再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朋友，人格非常成熟那种，长得很帅，能力很强，情商很高，而同时也可以说话较直接。但这是他自我反思的结果，此前曾有几年的时间，他在人际关系上遭遇了很多挫败。突然有一天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

此后的三年里，每当他跟别人相处、聊天，都能做到像灵魂出窍一样，有一个自己跳了出来，用中立客观的第三视角看着面前的自己和对方。

在心理学上，这被称为均匀悬浮注意。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均匀地中立客观如实如是地进行观察。我这个朋友都做到了，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年，他对人性和自己有了很深入的理解，这塑造了他的高情商和自主人格，和以前比，改变巨大。

《看天下》：一个人一生中独处的时间是最久的，在独处时，人们应该如何认识自己呢？

武志红：也许我这么说会被人骂，但我觉得没关系，一个基本不怎么社交的人，谈自己跟自己的关系，是很危险的事情。只有圣人或者哲学家这个级别的人，有资格谈慎独。

因为人是在和别人的相处中认识自己。山本耀司曾说，“‘自己’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

拿我自己来说，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犹豫不决的，但在某些时刻，我却是杀伐果断的，甚至是愤怒的。

我曾经连着一个小时痛斥一个人，对方是我曾经的合作伙伴，对方做得挺过分的，我所有的愤怒全都爆发了，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那次爆发，我一点犹豫和废话都没有，滥好人的形象荡然无存，而且尽管愤怒值很高，但我并未失控，相反我感觉我的理性同时也在超高速运转。于是经过这一次关系中的冲突，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很厉害的部分。

只有在这种危机时刻，我才允许自己释放攻击性，我才对自己有新的了解。

《海边的曼彻斯特》 剧照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或者和别人的碰撞，我可能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滥好人了。所以你看这是关系的价值，关系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我是怎样的。

“最深刻的修行

是在深度关系中的”

《看天下》：如果一个人拒绝进入和他人的深度关系，会造成哪些影响？

武志红：曾经一位男士给我写信，说他修佛修了十年，几乎每天都在独处。有一天他爱人提出了离婚，他就崩溃了。

这个例子中，这个人就是只与自己相处，他可能以为自己越来越厉害，但是在面对现实的打击后，马上一蹶不振。这个人跟现实脱节了。

我接待过的极少数的来访者，是一辈子没有工作，也几乎不和人交往的。这种状态是很可怕的。

我经常说一个人的人格结构，在婴儿时期基本已经成形。人格结构的容量就那么大，如果一个人一直选择孤独，内心的容量不会发生变化，甚至越来越小。

只有当人进入关系中后，在同对方的相处中接收影响，随着关系的递进，心灵空间就会逐渐扩大。

我们都说认识自己、和自己相处是母题，但如果一个人和他人没有关系，和事物也没有关系，怎么可能同自己构建深度关系呢？

我们一定得知道，最有挑战的修行是在深度关系中的。当你可以在一段关系中，展示真实的自己，当我们把所有的张力和能量都聚焦到一个关系中时，就会发展为深度关系。在这段关系中，你也会不断认识自己。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看天下》：您提到构建深度关系不光是同他人和自己，也要同事物。同事物和人构建深度关系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个部分重要？

武志红：建立深度关系的关键是投入，不管是时间、经历还是金钱，都会让你们的关系日益深厚，对待事物也一样，比如工作。

尽管很多人认为工作真可恶，真辛苦，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不工作，但我曾经看过一个研究，大概意思是人的很多好的体验，大多是发生在工作中的。无所事事的时候，却不会觉得很幸福。我们反而容易在专注做事的时候体验到“心流”的感觉。同人相处的难点在于，人是变化的，能有“心流”的体验很不容易。

所以那些情绪是人们意识层面的想法，人们和事情建立关系是比较容易的，挑战最低，事情是比较好掌控的，只要努力去掌控就行。大多数人之所以觉得工作很苦，不是工作压榨了人们，而是人和事情在一个较浅的关系上，连真实关系都没有。

深度关系的前提是真实关系。如果连真实关系都没有，而是一种虚假关系，那肯定体验不到快乐。

《看天下》：现在人们生活压力变大，您怎么看待年轻人现在的精神状态？

武志红：现在社会压力确实很大，因此这些现象才会涌现出来，而被关注。在此我想讲一个基本观点：外化和内耗是一对矛盾，我们需要把能量外化出去，和外部世界碰撞，然后我们才能像照镜子一样知道自己是谁。但如果有一股劲没有外化出去，就成了内耗。所以你会发现，当你干净利落、痛痛快快地过了一天，该干的事都干了，晚上就会睡得非常好。一个人整天躺着，只享受生活，你不会过得有多好。什么都不做是最累的。

所以我们得知道，内耗的答案不是躺平，而是把自己的能量外化出去。

《看天下》：在数字化时代，您认为人跟人应该如何构建深度关系？

武志红：我觉得可以聊聊数字化时代，人应该如何与自己相处。人要学会管理自己的注意力。

我跟一个AI行业的高手聊天，我们俩的共识是，想在数字化时代成为高手，需要掌握基本功、规律和结构性的技能。掌握以后，从真实关系开始，用感受去掌握，而不是被大数据所欺骗和利用，要学会管理自己和自己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