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满隔膜的世界上

本文转自：新闻晨报

春节期间上映的《红毯先生》，在撤档之后，于3月15日重映，但票房趋势没有出现转机，到3月20日，影片的累计票房为9218.2万元，其中还包括了春节期间收获的8412.1万元票房。看着这个票房数字，我觉得非常遗憾。

很早之前就知道了《红毯先生》这个项目，但我有一点担忧，这个担忧恰恰来自担任主角的刘德华。因为，之前看过他出演的电影《解救吾先生》，他在这个电影里的表现，让我始终想起“格格不入”四个字。《解救吾先生》和《红毯先生》对刘德华的角色定位是一样的，他在其中都扮演香港明星，甚至可以说，都在扮演他自己。但他和王千源、刘烨、吴若甫的表演，根本不在一个语境里，特别是王千源和他的几场对手戏，像是两个时空的人在对话。

作为刘德华的粉丝，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那是因为，香港演员和他们全盛时代的作品，如果用小说的取向来界定的话，其实是“传奇”，如果用表演的场域来区分的话，更接近于“戏”，毕竟，香港电影承接的就是江浙沪戏曲的核心要素，即便经过了“新浪潮”的洗礼，也并没有彻底消除。而内地演员的表演风格，在短短三十年时间里，经历了从“戏”（戏剧的戏）到生活化表演的演变，如果用小说的取向来界定的话，就是从“传奇”变成了“写实”。刘德华在香港电影里，显得恰如其分，但在内地电影里，除非那个故事本身就是传奇化的故事，否则他的出现就有一种隔膜之感。这不是刘德华的问题，而是他所在的时代的问题。这是两个时代的奇妙相会。所以，当我听到他出演《红毯先生》的消息后，最大的担心就是，两个时代会不会又一次尴尬地相遇了。

但《红毯先生》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它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甚至把这个问题当做电影的核心议题来展开。曾经红极一时的香港明星刘伟驰，到了新时代，渴望转变，渴望成为国际电影奖的影帝，于是跟内地导演林浩合作，在林导演的电影里，扮演一个农民。为了更接近角色，他深入内地的县乡，开始体验生活。这个时候，他和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和别的阶层的隔膜，开始一一展现出来，而且，这种隔膜是如此深重，深到深入骨髓，重到与他呼吸共存，不可能在短时期内有改变。甚至，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隔膜的存在，还以为自己是可以轻易在很多疆域里穿梭的。比如，他住进了三星级的酒店，就以为自己已经一竿子戳到生活的最底层了，甚至对这种酒店里的环境感到兴奋，听着弹簧沙发的咯吱咯吱声，乐不可支。

最重要的隔膜，是和人的隔膜。这是他身上最不可能改变的属性，是他所在的阶层，他以往生活给他打上的基因一样的烙印。作为一个顶级明星，他被保护得很好，被隔绝在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之外，他自己也刻苦训练，最终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合格的明星，不轻易展露感情波动，不跟人深入交往，甚至要克制自己的情欲，以免被人拍到照片和视频。《红毯先生》里用了两个重要的情节，来展示和讽刺这种隔膜，一个是和网红Summer的谨慎的交往，另一个是和农村猪场老板的交往，前一段交往更有话题性，但我更喜欢的是后一段交往，在和猪场老板的来往中，他照旧谨慎、克制，不表现自己的真实情绪，但一个举动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和性格底色，他把猪场老板送他的祖传杀猪刀轻易地扔掉了，而很不巧，这个举动又被猪场老板发现了。这个事件所展现的势利、无情和淡漠，是如此的锋利、精准，又如此的悲哀。

《红毯先生》是一个不遗余力地刺破人性中正襟危坐、文雅虚伪，以及这个世界里那些不真实、满载隔膜的事物的电影，是詹姆斯·鲍德温式的，是布考斯基式的，尽管它的场景是红毯、颁奖台和豪宅、摄影棚。但我却看到短评说，“一个中年导演还在感叹自己的怀才不遇”“自恋的电影”。也许，我们看的是两个电影，在主题先行，立场先行的时代，我们永远在看同一部电影，但却在看两部电影。

而它的票房失利，也正来自这里。我们时代的电影，其实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电影了，更类似于一个网络帖子，要想有流量，有转发和回应，就必须设置大众关注的议题，要情绪化，要贴标签。而“隔膜”已经不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了，哪怕你用了最不隔膜的手段来表现“隔膜”。在当代青年最爱给自己贴“吃货”标签的时代里，让刘德华在电影里多吃几顿饭，可能都比探讨两个阶层的隔膜更有话题性，更何况，同时期的电影发出的帖子，是那么能够煽情和简化议题。

所以，我想，以后的宁浩导演，或许可以用玉米小麦间隔种植的方式来拍电影，一部商业片，满载议题和笑料，来获得票房成功，一部自己真正想拍的电影，成本小一点，冷静审视，疯狂破落，可以不那么在意票房，而且，两类电影有规律地交替，给各自的受众发出信号：来贡献票房吧，或者，来看电影吧。毕竟，这个世界，隔膜是不可能打破的，不如利用这种隔膜。

作家 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