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写给弱者的勉励之书

□庞惊涛

钱钟书先生在诠释他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著名理论时，曾经这样表述：吾辈穷气尽力，欲使小说、诗歌、戏剧与哲学、历史、社会学等为一家。

我理解这句话，要点在他的“通达”：“世俗”的小说和“高贵”的学术研究之间、古典传统和当代精神之间并非是不能打通的，它们实则是“一家”，它们无处不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用这个观点或理论作为指导，我认为卢一萍的长篇小说《少水鱼》和钱钟书在学术研究上自铸伟词的“小家薄相”，存在文学上的互阐可能。

“小家薄相”出自钱钟书的《容安馆札记》，全书凡见四处，大意是说一些作家的诗文及其作者的作品才力隘薄、庸脂俗粉，充满小家子气。钱先生自造的这个文学批评语词未见有他用，因此可以说是他的专利。我理解，“小家薄相”既不是从相术家语化而来，也并非照搬宋诗本意，而是与吴地评人论文之俚语颇有关系。鲁迅《准风月谈》之《吃白相饭》说：要将上海的所谓“白相”，改作普通话，只好是“玩耍”；至于“吃白相饭”，那恐怕还是用文言译作“不务正业，游荡为生”，对外乡人可以比较得明白些。“白相”中的“白”实际就是“薄”的音转。

《少水鱼》的故事线不复杂：号称大唐皇室后裔的李氏家族数代人，从19世纪初至20世纪初，为创建“新唐王国”，百年间自大巴山南麓流徙到江南，再从东海荒岛逆长江远征到大巴山南麓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魔幻经历。小说试图在荒诞的情节演绎中探索幽微复杂的人性，并对“少水鱼”的人生境遇抱以最大程度的理解和同情。在百年辗转、方寸腾挪的狭窄生存空间里，他甚至试图通过李宗羲等李氏家族群体的命运展开，鼓励人们在遭遇“少水”的困境里，背“水”一战。

“少水鱼”这个意象的源头在禅门。古书有曰：“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意思是说，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寿命也缩短了一天，就好像缺少水而马上要死的鱼，有什么值得快乐呢？如果我们按此解释来理解“少水鱼”的文学意蕴，不免有一些缘木求鱼。事实上，卢一萍化用“少水鱼”的意象，是正义反用、雅语俗用，其路径正是将“高贵”的理论和“世俗”的人生打通。

到这里，我们会发现，钱先生“小家薄相”和“少水鱼”的意象似乎有相当强的接近性，两者间存在互阐的可能。

其互阐的第一义，首要指向是对自身所处环境的客观认识。按吴语“白相”（薄相）的不务正业、游荡为生，这不正是世俗观念中对小说中李氏家族一干人等的认识？李宗羲等人要创建王国，姑且不说犯忌，现实条件根本不具备——落在浅滩里的鱼，何以谈龙宫礼仪？所以，创建王国的梦想是不务正业，是因，造成的果就是游荡为生。

“小家薄相”和“少水鱼”互阐的第二义，指向小说中男性能力的不足。《容安馆札记》第七十二则：翰风文，向仅于屠敬山《常州骈体文录》中见一二首，才力隘薄，不特去乃兄远甚，当时吾郡作者中最为小家薄相。“翰风”为清朝文学家、医学家张琦之字，常州词派开创者之一。钱先生评价他“才力隘薄”，远不如兄长张惠言，和同郡的李兆洛、周济相比，张琦不如，更不要说和吴仲伦比了。张琦工诗词古文及分隶，尤精舆地之学，与兄张惠言皆为清朝名流，有《立山词》《宛邻诗文集》等作品传世。联系上文之“才力隘薄”，可知钱先生对张琦“小家薄相”的评价，大意是说他才气不够，诗文小家，扛不起“常州词派”开创者这样的“名家圣手”的大旗。以此分析《少水鱼》中的主要人物，他们当然扛不起兴盛新唐王国的大旗。

“小家薄相”和“少水鱼”互阐的第三义，指向小说中女性角色的庸俗。《容安馆札记》第七十一则《离思诗》云：“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闇淡妆。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乃知马子严《阮郎归》所谓“翻腾妆束闹苏堤”真庸脂俗粉，小家薄相也。这句话大意是说，钱先生对马子严未能写出西湖春暮的高妙风雅之处深为可惜，就像翻腾装束到苏堤上去展示自己的女子，不仅没能得到众人的赏识，还暴露了庸脂俗粉的不足。《少水鱼》中的女性，除了燕夫人母女出身名门外，其他如林景芳、赵小媚、陆云珠等，都可称庸脂俗粉，她们在修养上不仅不能和燕夫人母女比，气节上更不能和她们比。

钱先生用“小家薄相”评文论人，提醒大家切不可“小家薄相”，于当世及后来有讽喻劝诫之胜意。那么，卢一萍写《少水鱼》的命意又在哪里呢？窃以为，好的小说就是要揭示人类面对的精神困境。卢一萍通过一个百年家族的命运演绎，试图在揭示一种众生皆可能存在的生命困境之上，提出一个劝进和激励的良方：虽如少水之鱼，但也要百折不挠，努力腾出一片乐活的大海。

用“小家薄相”的理论作进一步阐释：虽是小门小户，才力隘薄，但也要尽力展示自己的见识和才情。只有如此，那些看上去荒诞不经的幻梦才有白夜醒来，也尊之为火热现实的追逐动力。无论男女，我们都能从李氏家族的对应角色中，找到某种精神力量，对意志坚定的人而言，旁人的讽刺或嘲笑，恰是激励我们朝向目标不动摇的动力。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少水鱼》这部小说，家族百年的荒诞经历只是文学叙事的一个表现，其内核是呈现国人虽处困境但仍要搏击一番的奋进史。这是一部劝进书，也是一部写给弱者的勉励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