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书房情

本文转自：重庆晨报

□李晓

在本城文人圈子里，伍先生性情孤傲怪僻，清瘦得只剩下骨架的伍先生平时大多仙鹤一样独来独往，很是不合群。

举一个伍先生怪僻的例子。有天，伍先生出门散步，他眉头紧锁，忧愁着人生。一个与他熟悉的人主动上前跟他打了一个招呼，吓了伍先生一跳，他当场就跟那人发火了，你跟我打啥招呼啊，无聊！伍先生拂袖而去。这事后来传开了。我知道后，也觉得伍先生不近人情，质问他：“伍大哥，你咋这样呢？”伍先生跟我解释，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人思考问题时是不能“走气”的，那人跟他打招呼，哪怕自己只是“嗯”了一声，体内汇集的元气也会跑冒滴漏一部分，让自己独自思考的质量大打折扣。

伍先生长我20多岁，与我是忘年交。我能与伍先生交往，或许是我的讨好型人格让他心里愉悦。在本城文人圈，我是在公开与私下场合都力挺他的人。伍先生写小说、写散文，他还写舞台剧。伍先生的文字，深受古代文学浸染，他的文字半文半白，有时读着稍显拗口。但我确实欣赏伍先生惜墨如金的文字，准确、凝练、生动、美感、有力。我与伍先生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书店里，他在书架前贴着身子看书，我一看就眼熟，我在报刊作品上看到过他的照片。我主动上前问候他：“你是伍先生吧，我很喜欢你的文章。”伍先生有遇到知己后的感动，他伸过手来，问了我的名字后脱口而出：“久仰，久仰！”伍先生的话，顿时也让我受宠若惊。

那天，我与伍先生在书店外的一条小巷子话别，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3天后，伍先生给我打来电话说：“天气尚好，今日有闲，可否一聚？”我也寂寞，立即回应：“可以，可以。”伍先生住在老城一条巷子里，青砖小楼有50多年的“年纪”了，他说住在那房子里接地气。我如约来到伍先生的家，身材颀长的他张开双手，大鸟展翅一样要与我拥抱。

晚上，我在伍先生家吃了他用砂锅炖了大半天的酸萝卜老鸭汤，喝了他泡制的拐枣酒。我接连喝了两大杯酒，伍先生善意地提醒我，这个酒壮阳，你得注意一点。我呵呵而笑，感觉伍先生还是挺幽默的一个人。我与伍先生吃喝谈笑正欢，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开门进来，她朝我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伍先生轻声告诉我，这是他太太。我说，叫上她一起吃饭啊。伍先生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他们夫妻俩47岁那年就分床睡觉，50岁那年分灶做饭。伍先生叹叹气说，就这样凑合着在一个屋檐下过下去吧，懒得离婚了。伍先生的女儿在上海安居立业，外孙是他按照《诗经》里一句诗的灵感取的名字。

我与伍先生吃喝完毕后，他领着我走进他的书房。书房不大，墙壁四周书橱里，是满满当当的藏书，他说，有数千册藏书了，文学、历史、哲学、医学、植物学、心理学，甚至母猪养殖繁殖之类的书，古今中外，门类齐全。伍先生告诉我，要多读杂书，这样写起文章来，才文思滔滔。我连声称是，并感叹自己的积累实在是太少了，写起文章来有些憋闷难受。伍先生说，那可不行啊，你看比如钱钟书，研读史学、哲学、文学、心理学经典，要做真正的大家。

我站在伍先生的书房，那些已发黄的书籍，似故人沉沉的眼眸凝视。每一本书里，都有游荡的老灵魂。伍先生带着我，一一介绍起这些藏书的身世来历。哪本是书店买的，哪本是旧书摊上意外发现的，哪本是用自己的藏书与人换来的。伍先生的卧榻，就在书房角落，我担心那小木床不能伸直他瘦长的身子。我浮现起他深夜看书累了后，就蜷缩在小木床上，在梦呓里喊出书中人物的名字。隔壁，是他鼾声四起的太太。

我同伍先生坐在书房里，聊起各自读书的事情。伍先生指着满墙藏书提高嗓音说：“他们说我这个人没啥朋友，对啊，我就是没朋友啊，这些书就是我的朋友，有它们，我这辈子就够了！”伍先生说，到晚年了，现在交上了你这样一个朋友，很幸运。伍先生说这话时，我见他的眼圈红了。我动情地抓住他的手说：“谢谢你把我当朋友。”伍先生还说，能够进他书房的人，这辈子没几个。临走前，伍先生从书墙里取下一本书送给我，那是1987年出版的《夜航船》，明朝张岱的著作。我接过书，连声说“谢谢”。

那年，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于小台灯下读完了《夜航船》的最后一页。台灯里的钨丝突然发出耀眼白光，猛闪几下后就熄灭了，台灯寿终正寝了。

我与伍先生交往的这些年，大都是相互交换读过的好书，聊聊读书心得，君子之交一杯水，文人之交一张纸。那年春上一天，伍先生突然叫我到他家去，只见他眼圈发黑，面色乌青。伍先生对我感叹说，要是我哪天不在人世了，我这些藏书又托付给哪个啊？我说，伍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考虑这个事情为时尚早。伍先生说，文人书房里的藏书，它最终的归宿在何处，我们都得好好考虑这个事情。我那天还有事在身，同伍先生匆匆话别。

一周过后的一天上午，伍先生在路上突发心梗离世。我赶到伍先生的家，去到他书房，书房里的藏书被伍先生再次归类收拾得整整齐齐。我凝望着这满屋沉沉的藏书，心里想，伍先生的灵魂腾空而去，剩下在这人间的藏书，真正是大寂寞啊。

而今，我在一座城的书房里，又多了重量，书房里，有伍先生写在一张小纸条上交代过的，他送我的几十本藏书。（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