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再听听您的声音

本文转自：山西日报

我在38岁时失去父亲，而父亲失去我更早。从12岁起，我这个曾经很黏父亲的女儿，记忆里就再也没有和父亲亲近过。对父亲，我总是不耐烦，甚至有些不屑。母亲说，他可是你爸爸呀，那么疼你！但母亲怎么劝都没有用，那时的我就像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一天天地与父亲疏离着。

母亲说，我的个性像极了父亲：骄傲、敏感、任性。我想是的，我继承了父亲绝大部分的个性特点，以至于我们父女仿佛两团易燃品，哪怕是小小的、不经意的碰撞，都会引起火花，然后灼伤彼此。

记得初中毕业时，父亲当着约我一起照合影的女伴，生气地剪下了我白色泡泡袖上衣领口的飘带，说我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气哭了，连续几天，对父亲不理不睬。吃饭时，父亲夹了我喜欢吃的菜放到我碗里，我马上“啪”地一下放下筷子，不吃了。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干涉过我的衣着打扮。

那些年，正上中学的我，在父母的操劳里，唇红齿白、窈窕沉静，是老师同学眼里可爱的学生，是邻居们口中懂事知礼的女孩。但我自以为这一切与父亲的付出没有任何关系。尽管每天清晨5时，刚下夜班的父亲，顾不上休息就忙着为我做早点。父亲左喊右喊也叫不醒我，就用冰凉的手冰我的脸颊，我会烦躁得急赤白脸，而父亲却依然是好脾气地讪讪地帮我盛饭。

父亲为我做过这么多，我却连句感恩的话都不曾对他说过；而我偶尔给他泡杯茶、买份报纸回家，父亲就高兴得不得了。

那些年，当父亲在饭桌前，旁敲侧击地想打探我在学校的情况：学习的、同学之间的，甚至想窥探我有无早恋倾向……每次我也是想做个乖巧的女儿和父亲说话的，但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吧，我们就像天生的冤家，一听父亲说话，无名之火便冲到脑门——十几岁女孩的心空蔚蓝纯净、如诗如梦，而那时看父亲，感觉他不过是现实生活中负重而行的浑浊而庸常的家长。因此几乎每一次，父亲刚说不了几句，我就会忍不住着急、翻脸，甚至到后来，父亲一开口，我就会端碗离开饭桌。

如今想想，才明白父亲的慈爱和温暖！我想我之于父亲的唯一利器，不过是，他对我的爱。

除了父母，谁还会关心你这些？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母亲也说过。但这句最朴素也最正确的话，注定要到我也做了青春期孩子的母亲才能一点点体会。而父亲在被青春期的女儿无数次伤害之后，终于没有等到这一天的来临。

直到父亲病逝，我们都没有在内心真正走近过彼此。或者说，直到父亲生命最后那段日子，我都没有珍惜。但随着年龄增长，我惊讶地发现，我越来越像父亲了。他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爱躺着读书的习惯，一直陪孩子学习的坚韧……时光之手，正温情地拉近父亲与我的距离。

记得那次探亲之旅，我因转车不顺利，生气，晚回家了两天，竟然没再去邮局拍电报告知父母。母亲说，那两天父亲一趟趟往火车站跑，在家里也总在院子外面扫地，一遍一遍张望我回家的方向。我当时虽然愧疚，但真正理解他们那时的心情，还是在若干年后，身为母亲的我经受了同样的担忧和焦虑之后。儿子就像一座桥，经由他，我才真正一步步完成了作为一个女儿的成长。可是，父亲却等不及我长成一个贴心的女儿了。

那天是星期五，我总觉得心里发慌、眼皮在跳，打电话回家，母亲随口说起父亲腋下长了个疙瘩，我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催父亲当天下午就去医院。这一去，父亲被查出了癌症中期，至死再没能回过家里！

父亲走后，我只梦见过他几次。今年春节前夕，我忽然梦到父亲正拿着扫帚，佯装在院子外扫地，却不时地向我回家的路口方向张望。父亲原本不是一个羞于表达感情的人。记忆中，父亲常在假期带我们姐弟上树抓鸟、下河摸鱼；疯玩了半天，回家的路显得那么漫长，父亲就背着走累了的我，牵着大弟的小手，边走边和我们一起歌唱。而在我长大后，父亲对我的宠溺，在我的排斥和抗拒里，逐渐变得含蓄。记得大一时那个寒假，在被母亲拥抱后，父亲也拥抱了我这离家半年的女儿，松开手时，我分明看到他眼里闪动着泪光。

昨夜，我又梦见父亲。是午饭后的一段安详时光。父亲和我坐在饭桌旁听我诉说，仿佛我还是青春期那个迷茫的女孩子，有那么多困惑，要向最信赖的父亲求解、求助。父亲开口了。还是那夹杂了南腔北调的熟悉的声音，我却在梦里开始流泪。在梦里仿佛我已经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急迫地想找手机把这声音录下来，但已经晚了，梦，在刹那间消失了，父亲，还有父亲那我曾经很多年嫌唠叨的声音，永远地消失了……

泪眼模糊地给儿子打电话，想说这事，但儿子沉默了。他也许是为我这做母亲的极少在他面前的哽咽而动容，但我经由自身的成长已经明白，当一度把“老妈你什么都不懂”挂在嘴边的儿子，轻声哄我说“老妈，您能不能简短地说”时，我知道，新的轮回正在重新启动，而我也正在一天一天地走近父亲的内心……

或许天底下的亲情，都是这般殊途同归。

邵衡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