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直在喊我的乳名

本文转自：井冈山报

风的细语 张靖 摄■郭远辉

风有一张嘴，它会喊不同的事物和名字。

牛吃禾苗了，风会焦心焦肺地喊田的主人或牛的主人。水把田沟或塘渠冲垮了，风会一路狂奔到村庄，把锄头把子刮倒。小偷进村了，风会把打盹的狗叫起，把院子的门关紧，把熟睡的人刮醒。庄稼成熟了，风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带芒的稻穗，把露水刺得喊疼。月亮出来了，风把声音压得很低，它从屋脊悄悄滚过，从瓦缝里轻轻钻过，生怕把瓦下人惊醒。人要走了，风不敢哭出声，它只在心里唱着无声的安魂曲，把人说过的话一一收下，把人看不见的东西还给他。

风张开它的嘴巴，朝着风要去的方向或想风来的地方喊一声，那个地方便有了回应。比如，三伏天割稻子，整个空旷的田野没有一丝风，汗水浸湿了我们所有的衣服。我割完了长长的一垄稻子，直起酸痛的腰，丢下疯狂的镰刀，把食指和拇指插进嘴巴里，鼓起腮帮，用足全身的力气，打了一个响哨，一股小小的风，迫不及待从嘴巴里出发，它带着一封请柬，连滚带爬，被派去邀请更多的风。在风没来之前，我又打了几个响哨，又有一股股小风出发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去完成主人交给它们的使命。不一会儿，一阵风呼啦啦地从田野空旷处吹来，带着一阵稻浪由远及近地滚来，风吹在我们燠热难忍的身上，顿感天地通泰。接着又有一阵风赶到，吹在我的脸上、胸脯上，我慌忙解开衣服，让更多的风用清凉的手抚摸我。我得到了片刻的慰藉，我感应到了风的回响。风用巨大嘴巴，把我嘴巴里送出的一小股风衔住，然后开始以尖叫之声呼喊我的名字，它甚至还记得我的乳名。

那是小时候，在田野劳作的母亲，唤我送水时叫过的名字。那长长的一声呼唤，借着风力，传向村庄，传向正在玩耍的我。小小的我从井里汲起一桶冰水，倒入瓦罐，抱着它，朝田野晃晃荡荡地跑去，我迎着风跑得越快，瓦罐里的水溢出来越多。“呦——呵”——不会打呼哨的母亲，只会喊风，长长的一声唤，好像京剧的尾韵，“呦”与“呵”两个音之间隔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我在田埂上跑着跑着，就感觉到母亲喊来的风，把我撵上了，它在背后轻轻地推着我往前跑，我感觉自己更轻了，轻得像一阵风，像母亲含在嘴里的那一口不舍得用力吹远的风。我抱着罐子跑向她，瓦罐里的水只剩下半罐，她太渴了，端起罐子，一饮而尽。

喊风的人，都听惯了风言风语。

风从很远的地方来，它带来远方的讯息。哪里下雨了，它带来了潮湿的空气，带来了一团团黑压压的云，它告诉近处的人雨要下过来了。哪里开花了，它捎来花的香气，是油菜花、山茶花还是野百合、栀子花，风会告诉闻到它的人。哪里着火了，它比谁都急，急吼吼地把狼烟四处散布，直看见一阵阵夹杂着噼啪作响的浓烟漫卷而来，整个村庄每户人家的119被风拨响。

风也从这里去向远方，它把村庄的消息带向远方。嫁在赣江东岸的姑姑，只要屏息闻闻从西岸吹来的风，就知道娘家人今年的收成怎么样，就知道娘家人要托人带什么东西过河，或者该请人捎些什么紧缺的东西给娘家。梁树家拴在野地里的牛走失了，寻了三天三夜不见踪影，以为被偷牛贼牵走了，第四天被三里外的丁家村人送回来了，送牛的人说，昨天他的顺风耳隐隐听到了下村人寻牛的声音。在几里外的田野里干活的人，起头望望自家烟囱里的炊烟，从浓淡、颜色，倾斜度就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了。

风是有记性的。它能记住很多的事，能记住村庄里每一个人的乳名。村庄里的人，一般有两个名字，有些还有三个名字：乳名、学名、绰号。因为在村庄里，我们只唤乳名或绰号。每天，父母低一声高一声地叫我们的乳名，亲切而绵长，有时也带着埋怨和责怪。久而久之，风记住了我们的名字：黄狗、黑米、大豆、樟树、牛牯、马路、和尚、疮疤……这些名字里的故事，风都见过。它像一张旋转的光盘，刻录着村庄的旧时光。很多墓木已拱的先人，没过几代就被后人遗忘了，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没有人记得他们曾在这里干过什么，说过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年复一年呜呜吹动的风，不曾忘记这里的每一个人。风用它苍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从他们的墓志铭上抚过，那些阴刻在石碑里的名字，被风越吹越薄，越吹越漫漶，只在风的手里深深印刻。

很多时候，我在梦里听到风在呼喊我的乳名：喊我回家吃饭。喊我丢在水塘里的魂儿回来。喊我去外婆家。喊我在大雨落下前把晒干的稻谷收起。喊我打开院门让暮归的牛羊入圈。喊我在清明时节带上一把伞。喊我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早些回到村庄……看不见的风，用它的声音在表明它的无所不在。

风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很多事物。那年新砌的院墙，现在被青苔爬满，砖缝里的泥土被风刮掉了一层，有些变成了土硝，有些风化成粉末。那年栽下的柚树，结过了很多的果，现在已不再结果了，最后一些果子在风中坠落、腐烂，连孩子和鸟也不捡食。那张溪流上的拱桥，圆拱没有以前那么弯了，它跟祖父的背差不多，当他使劲儿直身起来的时候，很像搭在拱桥上面那块翘起来的松木板……

风从来不打算停止它的吹动。它把我送出村庄，送出很远的地方，然后任由我在外面的世界经受风吹雨打。有一天，它终于寂寞了，就在空落落的村庄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我的陌生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