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遍近30个氢气治疗临床试验：可疑证据上堆砌起来的当代气功

一位老人到所谓的氢气治疗养生馆吸氢气后死亡。很多人看到这条新闻或许会诧异：氢气不是用来做气球的吗？怎么还有吸氢气这么奇葩的养生方式？但氢气养生馆绝非几个草莽江湖骗子的突发奇想，背后是国内数位医学大师多年积累下的荒谬，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气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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氢气养生，早已有之

氢气养生馆早就有过陆续曝光。如2021年5月上海捕捉到的氢气养生馆：

不限于上海这些大城市，2021年12月沧州的新闻：

沧州的新闻里我们也看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氢气养生馆彼时推销的一个卖点是能治新冠。

这也引出了氢气治疗、氢气养生能悄然泛滥的一个可能的导火索，氢气治疗曾经入选过中国新冠诊疗方案。为什么氢气治疗能入选，谁推动了这种疗法的入选，互联网有记忆，谁干了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一查便知。

氢气治疗进入新冠诊疗方案对氢气养生之类的所谓氢健康产业有多大影响，没有详尽调查我不敢下定论，因此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可能的导火索。反正有媒体如此评价：

也正如这个报道里提到的，吸氢机、氢水机等如今网上一搜能找出一大堆。至于氢气养生馆里包治百病的宣传，也未必不能从看似干净的学术界找出点原始出处。这是2019年新冠疫情出现前的新闻：

所以，我还真不敢骂养生馆里那些说吸氢防癌抗癌的人是胡说八道，毕竟有些说不得的人说过非常类似的话。

那么问题来了，氢气治疗的科学证据到底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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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助推下的氢气研究井喷

科学界一直认为氢气对人体来说是惰性气体，不会对细胞产生功能性作用。最早的氢气治疗研究应该是1975年发表在《科学》上的一篇论文：

该研究有两个关键点，一是用了97.5%氢气与2.5%氧气的超高浓度氢气，二是8倍大气压，即一种高压氢气，效果是治疗两周在一种小鼠模型里看到抑制了癌细胞。

该治疗的原理推测是氢气可以与自由基结合，清除对肿瘤发生发展有推动作用的自由基。而高压+高浓度能让足够的氢气分子进入机体。可该研究只是提出了一种假说与非常初步的证据：仅仅一个小鼠肿瘤模型不代表人体肿瘤也会一样。

如今实践更多的高压治疗是高压氧舱，用于潜水病、一氧化碳中毒以及烧伤、伤口不愈合等情况。高压氧舱也存在过度神话。像在烧伤等情况下，高压氧舱（纯氧+1.5-3倍大气压）下更高的氧含量能让伤口愈合更快，同时也抑制一些细菌。但在部分体育明星宣传下，很多人都误解成高压氧舱是恢复身体机能的神器。其实高压氧舱存在中耳损伤等多种潜在危害，不是所有人都适用。

而8倍压强的超高浓度氢气投入实用的难度就更大了，实际也没人跟进。真正引发氢气疯狂的是2007年日本科学家发表的一篇《自然医学》论文。

这组日本科学家发现在体外细胞培养中引入氢气（溶于培养液），可以清除一些氧自由基，也就是保护细胞不受部分氧自由基损伤。基于在缺血性中风这些情况下大脑会产生氧自由基并可能因而出现损伤，这些日本科学家用了一个大鼠中风模型，检验在该模型中让大鼠吸入1-4%浓度的氢气，发现这种氢气治疗缓解了大鼠的大脑损伤。

该研究与1975年的《科学》论文差别很大，《科学》论文里虽然也是推测氢气能清除自由基，却是指与DNA突变直接相关的烷化自由基，到日本的研究里变成了几种特定的氧自由基（如·OH）。更关键的是，《科学》论文里用的是高压高纯度氢气，这些日本科学家只是在常压下用了1-4%的氢气。

更平易近人的条件，引来了氢气治疗的“井喷”。2015年日本氢气研究人员撰写的一篇综述里提到短短8年间产生了321篇氢气治疗的新论文，几乎涵盖所有人体器官，包括31个疾病种类与166个疾病模型。如今Pubmed上更是能找到上千篇论文。

这些论文来自于哪里？最初主要是日本，但很快中国就成了氢气论文批发中心：

从2010年起，中国科学家就迅速占领了氢气治疗的绝对主导地位。需要注意的是绝大多数氢气治疗的论文都是细胞实验或动物实验，也就是说包治百病的研究对象大多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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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少的临床证据

氢气治疗也有临床试验发表。如果只搜索hydrogen therapy，Pubmed上能找出上千篇临床试验论文，但很多都与氢气治疗无关。像现在有种新型放疗，质子放疗，质子就是氢原子，因此检索时容易混淆。如果设定是论文标题或摘要里提到氢气治疗，氢氧治疗或富氢，总共可以找到2007年后28篇临床试验的论文。

这28篇论文里有10篇来自欧洲，均是富氢水。其中一篇来自意大利关于运动恢复，5篇来自捷克/奥地利为主的一个研究组，也是运动康复方向，最后4篇来自塞尔维亚的一个研究组，分别为抗衰老、运动损伤（2篇）以及脂肪肝。以上所有研究人数都非常少，多的也只有几十人，少的甚至不到10人。

这些运动恢复为主的研究论文里大多得出结论和富氢水能加速恢复或有更好的体能表现，但包括捷克/奥地利研究组的一篇论文以及马来西亚的一篇论文都说没作用，加之受试者人数之少，非常可疑。

欧洲最为高产的塞尔维亚氢研究组甚至提出过喝氢水可以提升血液pH值：

有基本生物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血液pH值是稳定的，什么提升血液pH到更碱性的水平对身体更好是彻头彻尾的伪科学。这些研究的靠谱程度可见一斑。

有一篇韩国的38人的临床试验显示富氢水可以抑制血细胞凋亡，抗炎——一看就是鬼扯，抑制血细胞凋亡，确定不是诱发了白血病？

8篇临床试验论文来自日本，有三篇研究富氢水，其中一个是做富氢水洗澡的效果。这不是开玩笑：

结论是富氢水洗澡，洗完后保温效果更好，不是开玩笑，论文真是这么说的。另外两篇分别是研究止痛和改善血糖控制。血糖控制研究仅有30人仍做出了所谓的有效。

有两篇是静脉输入氢气（含氢的生理盐水等液体），其实是一个试验，一篇是该临床试验流程，另一篇是实际结果，共招募37人，号称对严重的蛛网膜下腔出血有效。

剩下3篇是吸氢气。一篇20人的初步研究显示每天吸两小时氢气对帕金森没用。另一篇55人的非对照试验，显示肿瘤患者吸氢气后改善了T细胞衰竭，但明明是一个没有对照组的试验——所有受试者都吸了氢气，研究人员却号称吸氢气改善了肿瘤无进展生存时间、总体生存时间等预后表现：

考虑到一个55人的临床试验，最后作者只有两人，出现这种荒谬的结论也不为过。

日本最新的一篇论文于2023年3月发表，也是所有氢气治疗里计划招募受试者最多的：计划360人，但最后只招募到73人，看吸氢气对突发心脏病导致的中风的改善：

注意这和2007年日本学者《自然医学》论文提出的假说非常相似：吸氢气清除氧自由基，改善中风预后。但是该试验没有达到主要终点——神经功能表现改善，只是在一些生存率的次级终点上吸氢气似乎更优。

也就是说，建立在最早提出的清除自由基，改善中风预后这一假说上，实际临床试验结果难言良好。其实各种人数极少，结论模糊不清的临床试验早该让我们警惕氢气治疗的真实作用，但国外这些临床试验结果比起国内的，只能说是格局不够大，想象力不够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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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无不胜的中国氢气医学

中国研究人员发表的8篇氢气治疗临床试验，涵盖鼻炎、慢性乙肝、非酒精性脂肪肝、肺癌与慢性肥梗阻五大领域。

其中鼻炎方面三篇论文均来自上海同济医院的一个研究组，治疗手段也相同：在生理盐水里溶入氢气，冲洗鼻腔。有两篇均招募20位中到重度过敏性鼻炎患者，两篇论文均以中文（有英文摘要）发表在《临床耳鼻咽喉同济外科杂志》，如此少的受试者人数，研究人员仍然顺利得出结论氢气有效。

该研究组最新一篇论文发表于2022年，招募了120人受试者，实际入组103人。结论当然还是有效：使用含有氢气的生理盐水连续灌洗鼻腔四周（28天，每天两次），患者的总体鼻腔症状评分（TNSS）下降更多，具有统计学显著性：

只是从结果的示意图看，氢气组（HRS）与普通生理盐水组（RS）的误差线几乎完全重合，实在不理解是怎么算出两组有显著差异。

慢性乙肝的研究来自上海二军大：

也用了含有氢气的液体，但这是让受试者喝富氢水，每天分三次喝1.2-1.8升。类似氢气治疗临床试验的普遍特征，该试验仅做了30人对30人的对照就得出富氢水显著增加了受试者体内的抗氧化物活性（如SOD活性），连肝功能改善都趋向更好。

但根据以往的机理研究，氢气的作用似乎是这种气体自己去清除自由基，怎么就成了增加SOD等人体本身的抗氧化物活性，实在很难理解。而且这还是仅仅做了6周治疗。强生、吉列德等国际顶级药企砸几十亿美元，一会抗病毒药一会RNAi求乙肝治愈至今未得，看来缺的不是运气而是氢气。

上述都是喝氢气水，剩下的四项中国临床试验均是吸氢气，也难怪氢气馆流行。

先来看非酒精性脂肪肝的研究，来自山东第一医科大学：

仅用了氢气组21人，对照组22人，而且只是吸了12周的氢气（每天吸1小时氢氧比2：1的氢气），研究人员就发现氢气组一些血液炎症因子显著降低，ALT等肝损伤指标也更低，连胆固醇LDL都少了。

只不过看了里面的炎症因子TNFa，IL-6含量让我极为诧异：

一般健康人血液中TNFa与IL-6都是极低，低于10pg/ml，虽然非酒精性脂肪肝可能有一定基础炎症会稍高，但接近300pg/ml的IL-6实在不可思议，这和新冠发生炎症因子风暴（CRS）时的IL-6水平没什么区别，甚至与以超高IL-6闻名的CAR T治疗CRS都不算远。如此高的IL-6，能下床已是奇迹。莫非受试者都是顶着高烧参加该临床试验，拼了老命为氢气事业做贡献？

更神奇的是就这么20多个人一组的试验，居然看到了肝脏炎症改善。非酒精性肝炎与非酒精性脂肪肝是公认的医疗突破难点，看来还是缺氢气机。实际上肝炎好转都不是20多人的结果，而是氢气组基线算是中度炎症9人有7人好转，对照组13人只有5人好转，即在本就很少的受试者中挑了更少的一部分作比较。

奇怪的是，轻度炎症受试者里氢气组12人只有2人好转，对照组8人有4人好转，怎么不说氢气在这里起了反作用呢？

但这几个中国氢气治疗临床研究只能算是小家碧玉。因为剩下三个中国氢气研究的临床试验，都获得过院士首肯或直接出于院士，结果也是震古烁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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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衔氢气治疗的大专家们

首先是来自同一个研究组的两篇癌症治疗研究，是的，用氢气治癌症。两篇文章的临床试验编号相同，都是NCT03818347，但有意思的是一篇文章说招募20人，注册在Clinicaltrial.gov时间是2019年1月24日；另一篇却说招募58人，注册时间是2019年1月28日。只是在Clinicaltrial.gov注册的该研究明明说实际招募30人。

两篇论文间隔不到半年，均发表2022年影响因子高达2.9的Medical Gas Research期刊上。

其中一篇显示20名晚期肺癌患者，吸氢气两周后，成功逆转免疫抑制，体内有更多杀伤性免疫细胞：

火遍癌症治疗的免疫疗法PD-1单抗也是通过激发CD8 T细胞等杀伤性免疫细胞的功能起作用，但两周大幅改善免疫抑制，这种神效连PD-1都不会有。在吸氢气吸死人后，领导该研究的国内知名肿瘤专家，某肿瘤医院院长对媒体称氢气是辅助，未免过于谦虚，要能两周有这效果还辅助？这不是让梅西C罗当球童嘛。

氢气治疗的效果在该院长的另一篇临床试验论文里论证得很清楚：

在该研究中58名晚期肺癌患者分到5个治疗组，分别不接受任何治疗（对照），接受氢气治疗，以及在氢气治疗上分别加入免疫治疗、靶向治疗或化疗：

除氢气+靶向治疗组为18人外，其余四组均为10人。在如此少的受试者下，这位有感动某省荣誉称号的院长带领团队，仍然做出了无进展生存时间上的显著差异：

未用任何治疗的对照组肿瘤无进展生存时间（PFS）是4.4个月，仅用氢气治疗PFS就增加到7.9个月，化疗+氢气是8.5个月，靶向治疗+氢气是9.4个月，免疫治疗（K药或O药）是10.1个月。

仅用氢气就能延长PFS近一倍，大名鼎鼎的2022年全球药王PD-1单抗K药在600多人的KEYNOTE-189晚期肺癌三期临床试验里，与化疗联用后相比化疗，也只是将PFS从4.9个月提升到8.8个月。考虑到PD-1单抗的价格高昂且有副作用，应该考虑用无毒副作用的氢气全面取代。

上述氢气治癌的研究获得过国内多位院士赞扬，而中国氢气研究压轴的临床试验则是院士亲自领衔，还是全中国最著名的院士：

在这项慢性肺梗阻（COPD）患者急性发作期的治疗研究里，108位好汉按1：1分组，分别接受氢氧比2：1的氢气治疗，或空气氧气比2：1的对照治疗，每天吸6-8小时，连续7天。在7天的试验过程里，氢气组的BSCC评分（呼吸困难、咳嗽与痰液量的综合评分）下降显著大于对照组：

除了氢气真好使，咱还能说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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氢气治疗：生意多于科学

氢气治疗惊人的科研论文发表数量似乎在告诉我们该领域蓬勃发展，有着坚实的科学基础。可事实却是，从科学进展来看，氢气治疗更像是巅峰只在出道时。

1975年高压氢气治疗发了《科学》，并没有被现在的氢气治疗跟进。2007年日本学者发表的《自然医学》，养活了一大批日本与中国氢气科学家，可后续哪篇文章发在与《自然医学》相当的期刊上？大部分是在不知名期刊上凑数。

从近30篇氢气治疗临床试验论文也不难看出为什么：都是非常少的受试者，做出来的结果要么极为邪门，要么多有瑕疵。这些研究里发表期刊咖位最高的应是日本吸氢对中风改善的研究，一个二期临床试验发表在《柳叶刀》出版集团旗下的eClinicalMedicine，可这其实也只是近年刚出的一个open access期刊。而且发在eClinicalMedicine上的试验实际指向吸氢对突发心脏病后中风相关的神经系统改善作用有限，几乎否决了2007年《自然医学》氢气论文提出的假说。

甚至看看氢气治疗的具体供氢方案之花样百出，就应该让我们心生警觉。在各种所谓的临床试验里，有的是将氢气溶于液体提供——要么喝，要么加入生理盐水，有的是直接吸氢气——浓度还大有不同，有的只用了1-4%，国内经某些专家们大力推广，普遍使用水电解得来的氢氧比2：1的氢气。

就富氢水而言，饱和的氢浓度不会超过0.8mM，而1%的氢气对应就有0.4mM，氢氧比2：1意味着氢气浓度高达13.2mM。如此大的浓度差异，居然说都有效，岂非荒唐？此外，氢气很容易扩散，甚至能穿透一般的玻璃瓶、塑料瓶，所谓的富氢水其实很可能早就没气了。

但科学上的薄弱丝毫不影响生意上的兴隆。富氢水、制氢机等等，在网上能搜出一大堆。那些高产的氢气研究学者们与这些有多少利益瓜葛，不难找到蛛丝马迹。

引爆氢气治疗热潮，2007年《自然医学》论文的通讯作者Shigeo Ohta，到处宣扬喝氢水等所谓氢气治疗的好处，还在个人网站上提供所谓符合标准的氢气产品咨询。

在ShigeoOhta等日本氢气专家的努力下，洗氢气澡在当地已成了流行的SPA项目（你应该能理解为什么还有氢气澡的临床试验了吧？）。日本政府还批准在突发心脏病后使用吸氢治疗——eClinicalMedicine上那个主要终点未达到的临床试验就是为了验证这一批准而做的。不知在试验失败后，该批准是否还会继续维持？

美国也早就有高价贩售富氢水，利用欺骗性信息兜售富氢水制造机等案例。至于国内的氢气养生馆，考虑到中国的氢气治疗论文全球遥遥领先，它们的出现并不意外，那些始作俑者，相信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而对于个人，看到所谓的氢气馆、富氢水打着著名专家旗号时，心动之际应该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钱学森练气功的时候，我们应该跟着练吗？

声明：个人观点，不代表任何组织与单位

参考资料

https://www.science.org/doi/epdf/10.1126/science.1166304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health/treatment-tests-and-therapies/hyperbaric-oxygen-therapy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nm1577

https://medicalgasresearch.biomedcentral.com/articles/10.1186/s13618-015-00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