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弄堂的时刻

本文转自：劳动报

《弄堂旧趣录》封面

陈建兴

许是和岁数有关，人愈渐老去就愈容易回忆过去，怀念那段平静而笃定的弄堂生活。虽然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是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地方，内心仍会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我从小是在中卢薛宅长大的，这条不过百米的弄堂，一头是给水站，另一头是老虎灶，中间还有一家煤球店和两家烟纸店，前门阿婆、后门爷叔，邻里间东家长西家短，有吵闹喧嚣，也有彼此关照；有老人赤膊纳凉、围桌麻将，也有孩童嬉戏玩耍、追逐打闹，每个人都安之若素……

时光如同沙漏般，在不断坠落中慢慢消逝，而一经抖动，回忆的沙砾就显得分外清晰。正如作家王安忆说的，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而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这十年来，出于一个老上海人对弄堂朴素的情感和真挚的眷恋支撑着我笔耕不辍，先后写成了200多个弄堂小故事，来怀念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20多年的地方，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和青葱岁月……这些人和那些事承载着笑与泪、快乐和磨难，成了我生命经验很重要的一部分，对我来说他们是根、是血脉，是乡愁，是我的整个青春和童年。

在过去那个还依靠着痰盂和马桶、刷牙洗脸都在家门口公共水池的年代，不管是哪家包了馄饨，一定会给左邻右舍热气腾腾地端上一碗；没洗衣机，要想床单快点干，邻家姆妈都会过来搭把手，一起拧拧干；落雨了，谁家的衣服还晾在外面，哪怕是吵过相骂的邻居也会代收代保管的；谁家结婚办喜事，四周邻居会借出桌子、凳子甚至碗筷……人们常常感慨童年珍贵，往事美好，也许是因为过往这些岁月里，真心真情比例更高，所以才会让人无比怀念。而眼下，似乎再难看到几户人家共用一只灶披间的热火朝天，再难听到厨房里炒菜时借用油盐的熟稔无间，也再难见到一群老人排排坐、乘风凉和孵太阳的惬意自在。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弄堂给予我和我们这代人最大的馈赠是——要学会对生活始终保持真诚和热忱，这样它才能变得更加美好。

纵横交错的上海弄堂，漂泊着几代上海人的生命碎片，可惜它们随着城市现代化的嬗变而渐行渐远。在钢筋水泥的包围之下，一边是数不清的高楼层层叠叠，一边是不少弄堂走到了历史的尽头。一张张动迁通告赫然醒目，一家家人家搬进公寓新宅：有的在期待中迎接新生活，有的则难舍曾经的种种牵绊。当我搬离弄堂的那一刻，伫立在尽头久久凝望，不由想起生命中的人来人往，别离的伤感一时涌上心头，倏地发现，跟曾经的生活说再见并非一件易事，往后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记忆深处打捞和拼凑弄堂生活的拼图，然后在这些碎片上面安置我的后半生。其实这就是人生，不管是什么样的经历，一旦沦为回忆，都显得弥足珍贵。（本文为作者新书《弄堂旧趣录》之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