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云滇月松坪关

本文转自：凉山日报

被马蹄踏出凹坑的石板路。

文/图 霁虹

在中国众多的关隘中，松坪关没有一点名气。没有名气，并不是因为它不重要，只是它处于政治、军事较为平稳的西南一角，与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事件无关，很少写入史册，很少被人记住。

松坪关是一个无名之关，就像一个无名之人，你没有撞在那些历史大事上，有限的生命便不会冒出火花，不会光芒万丈，当然更不会在或长或短的一个时间段里举足轻重。我家乡会理南端金沙江边的松坪关因此不像山海关、嘉峪关、剑门关、函谷关那么有名，也没有在曾经的一些战事里那么重要过。与突入四川的云南的一块飞地接壤，松坪关就在那里，伴随大明王朝的诞生而存在。只是已经没有了关隘的建筑，惟遗这一处地名和眼前的古老村落。

松坪关无名，但无名有无名的深沉之处，无名有无名的不凡之处，它居于金沙江东岸，控扼川滇，像一个豪气贯日的武士，戍守在这里。在千里万里的“南丝路”上，松坪关只是一个点，就像是一个句子的一个逗点，到这里该停留一下，再过去便是下一个地界了。商贾游客在这里必然要歇下来，回望一下身后的家园，因为，跨出一步，就意味着离家更远，就意味着回家更难。在远游人的心中，走得再远，只要还未出关，就好像还未曾离开家，一旦出了关，就真成为远游人了。前路茫茫，祸福难料，阴阳的界隔也因此更薄。所以，每一道关口上都凝聚着许多愁云；所以，每一道关口前都有许多游子的哀吟。出征的将士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归，回望来路，乡关越来越远，不禁涕泪交流。被贬的士人心情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遥望远处，尚有云路八千里。至于普通老百姓，就只能各自洒下各自的泪雨，抱着丝丝怅恨出关去了。

无名的松坪关,不知送别过多少无名的游子。正因为他们的无名，使你站在关前便生出莫名的惆怅。

经由松坪关的灵关古道最早开凿于西汉建元六年（公元前135），至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全线贯通，考古专家将其称为“南方丝绸之路”。这条路的起点为成都，经临邛（邛崃）、青衣（名山）、严道（荥经）、旄牛（汉源）、阑县（越西）、邛都（西昌）、会无（会理）过金沙江入叶榆（大理），至永昌（保山）出境，进入缅甸和东南亚，最远到达印度和孟加拉地区。

蜀汉建兴三年（225），诸葛亮南征，就是走的灵关道。《华阳国志》载：“武侯南征，首战于会无。”诸葛亮在会无（会理）赢得了首战胜利，于五月渡泸（金沙江），进入云南。诸葛亮为方便粮草运输，专门安排对这条路进行了维修。唐文宗太和四年（830），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置清溪关，这条道路因此更名为清溪道。

南方丝绸之路，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在会理境内却有一些变化，明代以前，此道出会理，经凤山营、关河、黎州，黎州在汉时名“三绛”，于武帝元鼎六年，与会无（会理）同时设县，至唐初并入会无（会理）。经黎州（三绛）直下十余公里即至金沙江鱼鲊渡，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说的就是这里。从这里过江直取蜻蛉（大姚）便可将云南置于囊中。

明洪武四年（1371），四川归入明朝版图；洪武十四年（1381），明朝大将傅友德、沐英率领三十万大军荡平元朝梁王势力，夺取了对云南的统治权。为了更有效地对西南实施统治，明朝廷在川西南和云南境内实行军屯，建立了大量的卫所。这时，会理境内的松坪，就显得尤其重要了，从松坪往下四十余公里，过金沙江龙街渡，即可直入元谋，直指大理、楚雄和昆明。松坪关由此诞生。

此后，连通中原，由成都往南的这一条官道，在会理改了一个方向。出会理到了黎州后，还要继续向南，经河口、绿湾，至松坪关，然后出四川，过金沙江入云南。

出了松坪关，朝向金沙江方向，还要经过四十五里火焰山、三十五里沙沟箐。一路下坡，金沙江河谷蒸腾的热浪，把风都能够点燃。过了金沙江龙街渡，进入云南的元谋县，从元谋往西去向大理、腾冲，往南便进入昆明。这是一条官道，又是一条商道，千年的时间里，道路上行人马帮往来不绝，驼铃声昼夜缥缈入云。赴任的官员，赶考的学子，逐利的商客，一路上，要忍受疲劳、饥渴、病苦，甚至悍匪的抢掠！这一条被时间滋养着的道路，这一条被风飘动着的道路，酝酿了多少阴谋，见证了多少悲苦，发酵了多少忧伤！

站在这里，便怀想那些出关的人，好像他们刚离别自己而去，现在还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历经苦难没有？他们的追求是否得到实现？他们是否平安地离去，又平安地回到了家？那些去而不回的，遗下多少人生憾事。因了这一条路，有多少老母亲白发守望，多少妻子日日盼归，多少儿女哀哀呼唤。想到这些时，你便会迎风流泪，生出多少往事之悲，发出多少生命之叹。

人生苦短，前路艰难，该停留时便停留下来，这也许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之前在《会理州志》上查到，松坪关下有一处叫“挂甲渡”的地名，从地名看，这里过去应该是一条河，河上有一个渡口。在高出金沙江一千多米的高山上，能够形成一条河，可以想见当年植被之好。前年，我下乡到那里，一心想要找寻“挂甲渡”，当我沿着村子里的街道走出去，便见到一条小路，路上的石板上有许多小小的坑凹，虽然已经很模糊了，依然能够看出是被马蹄踏出来的。沿着小路走下去不到两百米，见到一条河床横在前面。按照志书记载，这里就是“挂甲渡”了。虽然水已经很小，踏着几块石头就可以过河，但河依然在，渡口依然在。我兴奋不已，沿着小河行走了好一段。回到渡口边，见到一个中年人赶着几头毛驴，沿着古道向着远处去，此刻阳光灿烂，马蹄踏着路面，虽然越走越远，可是那轻微的马蹄声，我听见了！清脆的铃铛声，轻轻碰击天空中的太阳，使太阳也变得笑容满面！

想象洪武开滇，从云南征战回来的将领，人已老迈，白发苍苍，战云初散，而乡关遥远，已是身心俱疲的征人，在这里下马解鞍，挂甲息征，就在这里居住下来，繁衍后代，生生不息。是啊，从江南和中原走过来的将军和士兵，已经征战好些年了，战事已经结束，需要停歇下来，开始谋划未来，耕耘和平了。

慢慢地，这里成为了一个繁华的村镇。征战将士的后代们挖渠引水，改土造田，在松坪关种出了优质稻谷。松坪关的粳米远近闻名。他们试着用本地的稻米制作江南的年糕，毕竟水土不同，按照年糕工艺制作的食品不像年糕，但是却比年糕还要好吃，于是，他们为之取了一个另外的名字“饵块”。直到现在，会理最有名的地方小吃中就有饵块，而以松坪关的品质最好，名声最大。以饵块为主料制作的会理“鸡火丝饵块”，更是远近闻名。说起松坪关饵块，还有一个传说：“靖难之役”之后，建文皇帝脱掉龙袍，穿上僧衣避难西南。他准备经松坪关进入云南，由于路途不熟，他请一个正准备插秧的农民送他一程，农民说：“我要赶快把这季晚稻种下去，才能赶在春节前打饵块，哪有时间送你呀！”建文帝说：“你放心送我一程吧，从今往后，我保你的这块田无论种多晚，都能赶上春节打饵块。”农民送了建文帝一程，虽然耽误了时间，但那块田种的稻谷竟然早熟，赶上了春节打饵块。直到现在，那块田依然比其它的田要早熟一些时间。

探访松坪关古村，街道繁复，明代建筑风貌的老院落就有好几处。最典型的是韩家大院，整栋建筑保存较为完好，梁架上的雕花图案工艺精湛，栩栩如生。许多马店、客栈、茶铺依然还在。村里有一口井，经过的客商口渴了，便到井边找水喝，有善心人主动服务，却不收费，一些客人很是感动，找不到报答的方式，便将身上的铜钱或碎银抛入井中，村里的长老们每年都要组织清理一次井水，将井里清出的银钱，用于救助贫困和孤寡。

在人们心目中，关一定是一山雄峙，天门中开，使一夫当关，而万人莫上。其实不然，松坪关四野苍茫，往下是千里奔来的一线金沙江，更远处是云南的层层群山，站在那里，既高阔而又空远。这样的关口，比雄关漫道更使人忧愁。因为，雄关漫道使你产生征服它的决心而鼓起无限勇气，而这样四野苍茫的关口，让一个孤独的内心空寞的游人面对，是何等的孤清寂寥。天地广阔，独一人无所依。那样的离家之恨，别亲之愁，像一把利剑，直戳游人心窝。

我所知的经过松坪关的名人，是明朝四川状元杨升庵。杨升庵先生因“议大礼”之罪遭廷杖，被贬云南永昌卫，现今的云南保山市。从京城到保山，几千里路途，风餐露宿，杨升庵先生一路惊险，吃尽苦头。他途经会理，便为会理纯朴的民风所感动，加上有父亲的故旧曾任云南布政司参政和御史的刘赞致士回会理，因此，他在会理停留较多，与会理文人诗酒唱和，留下许多佳话。因为有了一个会理，杨升庵先生有机会便从他的谪戍之地过金沙江，入松坪关而来。每次离开会理出松坪关，他都要多几分愁颜；每次出滇入川，进了松坪关，他都有许多喜悦。无数的悲欢离愁，涌到升庵先生的笔端，便成了松坪关诗一首：

莫唱离歌惨别颜，蜀云滇月共青山；太平处处经过惯，梦里还家又出关。想象得到，报国无门的杨升庵先生，骑着一匹瘦马，行走在这一条冷清的驿道上，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冷风吹着他瘦弱的身体，每迈出一步，都是十分得艰难。汗水泪水迷糊了眼睛，撩起衣襟来擦一下吧！一抬头，见一线缥缈的金沙江，横于眼前。一条蓝色的水，在他的脚前无休止地流动，在流动中隔开了自己的家乡。跨过去，便走向他的谪戍之地，云天高远，暮色四逼，愁情万丈，怎不悲从中来。心情愤郁的杨升庵先生，在金沙江边万里楼夜宿时，留下了“肠断金沙万里楼”的诗句。

杨升庵先生已经远去了，古老的驿道却依然存在。只是空寂荒凉，没有了行人，没有了马帮，没有了赶马哥悲凉的哼唱。六百多年了，天空中的那抹愁云，依然傍着明月，照着这松坪关的漫漫青山。

这一个见证了悲欢，收藏了太多悲欢和乡愁的关口；这一个经历了久远却忘记了久远的关口；这一个深沉得没有了深沉的关口啊！沿着这条古老的路，我不止一次地朝它走去。站在松坪关关口，只见从北向南、从南向北的风在这里碰头，站在风口上，被两股风夹击，就感觉到头发不断地往上飞旋，升入到无限高的一种虚空，而那颗吊古伤今的心不断地向下沉落。就这样被两股力量撕扯着，我不知道我站在哪一个时间段上，我拼出全力大喊一声，可是啊，连我自己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