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爱日子有盼

本文转自：烟台日报

□明媚

院子中央，玉兰树下。

一个雪人，圆圆的肚子圆圆的头，黑黑的鼻子黑黑的眼，红红的耳朵红红的嘴。凑近细看，小圆眼睛、半圆耳朵、三角鼻子、月牙嘴，都是用黑色硬纸壳剪成、用钉子固定的。红色围巾用蛋糕盒的扎绳缠绕而成，帽子则是一只儿童积木桶倒扣在脑袋上。

漫天大风，漫地厚雪，这样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坐在干树虬枝的玉兰树下，分外暖人心，展人眉。雪人是保安大哥堆造的，一个身材高挑、小眼睛、爱笑爱干净的帅哥，一个六岁小娃娃的爷爷。

把小金桔洗干净，在开水里焯两三分钟，捞出来控控水。把水倒掉，重新烧一锅，水开之后放冰糖，最好是黄冰糖，大块的，熬煮十分钟。糖化得差不多了，把小金桔倒进去，大火煮5分钟，小火熬20分钟。洗、焯、煮、熬的顺序不一样，时长不一样，焯与不焯，口味可差别很大。你试试。天儿冷，气候不好，熬点儿小金桔或者梨罐头，每天大人小孩儿哈（喝）一小碗，挺好。

保洁大姐年轻的时候在烟台罐头厂工作，一大把青春时光都抛洒在那里，曾经的激情随着国有企业的生长张扬过，也随着它的衰落暗淡过。当一切成为过眼云烟，苗条少女也成了发福大姨，只有那制作罐头的工艺精髓铭记于心。这么多年，她熬过樱桃熬过桃儿，熬过草莓熬过桑葚，熬过苹果熬过梨，熬过桔子熬过四季。

原来，上夼美食街的坡底，四眼桥对面，就是烟台老罐头厂的宿舍楼。这么多年，我竟常常行走在它的骨骼承托的脊梁上。那些闪烁的霓虹华灯，袅袅而上的烟火，升腾的或许就有那国企之光。

每到年关，太姥姥（母亲的奶奶）就会带领着姥姥、二姥姥、三姥姥（太姥姥的三个儿媳妇，姥姥妯娌仨）开启馒头工程。烧一铺热炕，发一锅大面，倒扣在半炕大小的面板上，太姥姥跪起身，撸起袖子揉面。一拳头又一拳头，一掌根又一掌根，太姥姥将过日子的力气和劲头都揉进面里，将胀发面团的空气泡都挤出去，柔韧紧实光亮的大面团被太姥姥揉成一个长条，揪成一个个一握大小的小面团。偏腿围坐在面板旁的三位姥姥，迅速捡起小面团，双手掌根轮番上阵。一番揉搓后，小面团变得更加柔韧、紧实、光亮，被扣在面盆下等待精雕细琢。

留在姥姥们手心里的面团，在被精雕细琢之前，还要走一段长长的揉搓之路，直到姥姥们脑门上沁出来的汗珠变成面团上蒸腾的热气，直到姥姥们慢下呼吸，松弛了神经，放松腰身，直到姥姥们一点一点输出心中的柔情蜜意、玲珑情思、瑰丽设想，然后它们就会幻化成一个个桃馒头、枣饽饽、龙圣虫、凤凰鸟、宝葫芦……那是我最早的浪漫启蒙，也是我最坚实的审美基调。这种浪漫，在一次次节庆习俗、婚丧嫁娶中展开翅膀带我翱翔。

后来，我跟着母亲，一年年坐在大炕上揉面团做花饽饽，把胳膊揉酸，把腿坐麻，脑门上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却怎么也不能让面团腾起热气，蒸出来的饽饽怎么都缺少一点儿花韵。那时我才知道，浪漫是需要大力气的，还有一颗不断生发各种奇思妙想的心。

毒日头烤晒，天地闷蔫。院子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我两只手提着半桶猪食，笨螃蟹一样穿越鸡鸭狗的围堵，挪到猪圈口。放下桶，爬上猪圈矮墙，弯腰把桶提上来，再爬到高墙，转身再把桶提上去。放好桶，调好位置，我舒出一口气。双手叉腰，低头看着槽子那儿挤成一团的群猪高昂着头，大张着嘴，吭呲吭呲热切地仰视我。刚才的劳累在这一刻，消弭。右转身，左手握提桶把手，右手一点点推掀桶，猪食流进槽子，倾泻在埋头吃食的猪头上。每次看到它们的样子，我都会想起姥姥说的“饿鬼”。我的肚子也总是很饿，可我吃饭的样子绝没有它们这么难看。

喂完了猪，打发了鸡鸭鹅狗还有牛，我开始做饭。人的饭可比牲畜的食要好弄，锅底添上两瓢水，锅梁上搁几个大馒头几块地瓜，熥上一盆菜，开锅烧上十五二十分钟，灰里拱里的水也开了，饭菜也熟了，上山劳作的父母也回来了。

母亲钻进牛棚看牛，趴在坑墙看猪，拢拢猪槽里剩的食儿，院子里转一圈唤唤鸡鸭。父亲将锄头靠在门边墙上，笑嘻嘻地走进正间，从右口袋里掏出一把红彤彤的婆婆头（山莓，土话口语，）我惊喜接过，正打算挑选一个塞到嘴里，父亲又变魔术一般左手递给我一束青叶绿梗带刺顶红的婆婆头。惊喜瞬间放大！

我把它插进一个罐头瓶里，时不时看上一眼。一粒一粒的婆婆头早就吃完了，这一束我一直不舍得摘下一颗。

杨绛回忆家庭趣事，说钱钟书最爱干的“坏事”就是趁女儿不在，溜进她的房间，写首打油诗，比如“大牛洗澡，盆浅水少；没有办法，撒泡大尿”，署名“杨绛”，然后沾沾自喜地告诉女儿说是妈妈写的。杨绛的“哈哈”笑声，我想就是当时他们一家人的“哈哈”笑声。

女儿和丈夫先后离世，杨绛在92岁的耄耋之年出版《我们仨》。正如封面所言“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杨绛用平实至极又真挚至极、平淡至极又饱满至极的情感话语，记述了这个三口之家63年的坎坷心酸和甜蜜温馨。这样的文字，让我们确信那个小家的模样就是幸福美满的家庭该有的模样。

保安大哥、保洁大姐、姥姥们、母亲和父亲的举止，也让我坚信他们的样子就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样子。只要心中有爱日子就有盼，不论经历何种磨难，遭受什么挫折，终将不会失去浪漫情思，终将不会丢丧对未来的信心和勇气，终将是美丽美好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