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流浪博士的网络奇遇记：在跟拍、善意与传言中成话题人物

复旦毕业，少年留美，直至54岁居无定所、漂泊异乡街头。一段在他人镜头前的自述通过网络传开，将“流浪纽约街头的复旦留美博士”带入公众视野。一时间，“流浪博士”真实的人生经历、各方对其关注及表态，被互联网无限放大，激起阵阵热议。

北京时间1月7日，最早关注此事的视频博主王先生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流浪博士”孙先生已经得到妥善安置。重新梳洗、换上新衣的孙先生也在镜头前亲自发声道：“这些年我经历了一些人生变故，使我的人生陷入了困境，我非常感谢所有关心和帮助我的朋友，使我重新振作起来，开始我的新人生。”

从被博主的第一支镜头捕捉到后，短短7天时间里，孙先生的“流浪”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网友的跟拍、救助人的善意、网络各方的传言如潮水袭来，一段备受争议的“网络奇遇记”持续上演。“流浪博士”的经历，召唤起人们对曾在网络上走红的数位“流浪奇士”的回忆，然而最终都堙灭于互联网的烟尘中。

北京时间1月1日，有关“流浪博士”孙先生的首条视频发出。图源受访者：@王探长在纽约

镜头下的“流浪博士”

北京时间2024年1月1日，在新年到来之际，有关“复旦留美博士流浪纽约街”头的首个视频发出，引发热议。

在朋友第一次提到曾见过一位“华人博士流浪汉”时，在纽约的视频博士王先生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故事“有爆点”。“我们最初也是秉持着想要帮助他的想法，先拍个视频，看看能不能火，火了的话就能为他提供帮助，就这样发现了他”，王先生告诉南都记者。

在与“流浪博士”进行了几分钟简短的聊天，确认他能够正常地与人交流后，王先生打开了摄像头。视频拍摄时，美国纽约已夜幕低垂，布鲁克林区华灯初上，在路边明亮的灯光里，王先生走近这位流浪汉，问出了第一句话：“您好，您是中国人吗？”

头发凌乱、胡须稀疏，镜头里的“流浪博士”穿着多件毛衣、棉袄，在纽约冬季的寒冷空气里，看上去并不瑟缩。令多位网友后来发出感叹的是，“流浪博士”似乎并不畏惧镜头，在与博主聊天的过程中，他的谈吐清晰，表达较为顺畅。

当夜，在得知“流浪博士”一天只吃早、午两餐后，王先生为其购买了餐食。在暖和的室内，“流浪博士”回忆道，自己16年来一直“居无定所，流浪漂泊”。夏天时，他睡在路边的椅子上，也能坚持，“但是现在冬天很冷，坚持不下去了”。最近十几天，他在有暖气和凳子的地铁站里过夜。

“流浪博士”孙先生常年露宿街头。

据他所言，自己是江苏省江阴市人，54岁，“复旦大学物理学专业本科毕业，到美国读物理学专业硕士、博士，做了一两年博士后”，此后又在华尔街从事了近两年软件开发工作。

他还在视频里自曝，自己存在精神问题。“我被孤独幻想迷糊住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脑子里充满了）幻觉、幻想”，称自己的难处是“要排除各种各样的幻觉”。

“你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应该要振作起来”，聊天时，王先生对“流浪博士”说道，“自助者天助，你只有自强自立，自己帮助自己，别人才愿意帮助你”。

视频带来的巨大流量对首先关注“流浪博士”的两位博主带来了冲击。博主朱先生开始四处搜寻“流浪博士”的下落，博主王先生后续也向南都记者表示，“我们有预期视频会火，但没想到会这么火”，纽约当地校友会、中国有关部门、媒体等均向其传达了希望提供帮助的想法。

在“流浪博士”的自述中，他是一名“华人，却在美国落魄生活；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曾经的华尔街雇员，却在街头流浪数年；一个物理学专业的‘天才’，却又从事了计算机方面的工作，跨行业；生活、情感经历都很不幸”。在王先生看来，种种反差叠加在一起，导致这个视频“完全火出圈”了。

视频刚“火”时，王先生还告诉南都记者，“流浪博士”行踪“飘忽不定”，且没有通讯工具，想联络上他非常困难。

关于“流浪博士”身份的传言纷纷。1月5日，复旦大学校友会纽约分会回复南都记者，目前可以确认该人的确是复旦校友，姓孙，“现在已有纽约当地复旦校友自发（组织）的志愿者行动。”

其家乡的知情人士也告诉南都记者，孙先生江阴家中还有母亲和弟弟，家人已知悉其在美国现状，因其母亲身体情况不佳，暂未告知她相关消息，现在“不希望被打扰”。

此后，无数镜头开始在布鲁克林的街头巷尾寻找他的小窝，用中文叫他“老乡，老乡”。

网络带来各方关注

被无数人的镜头捕捉着，孙先生总是语速缓慢，情绪平静，对向自己提供餐食、住所和其他帮助的人们说“谢谢，谢谢”。

跟拍者们开始进入孙先生的生活，两位首先跟进孙先生情况的视频博主多次为其提供餐食，同其聊天，分享他的故事与近况。当地时间1月6日晚，布鲁克林区下起大雪，朱先生来到孙先生曾露天休息的屋檐下，决定“今晚在这里体验一下，天气到底有多寒冷，睡一觉，看一下”，此时，被褥下的路面已经湿滑反光。

随后，有博主特意乘坐飞机到美国纽约，称“自愿资助流浪博士5000美金”；有博主在街头跟拍复旦校友会找到孙先生的场景，称其“吃住没有问题了”；有博主发视频称“流浪博士”的故事“带给留学党风险提示”……

多位博主在社交平台发布有关孙先生的视频。

但善意还是如潮水般涌来。北京时间1月5日，纽约当地有中国网友小忠告诉南都记者，他曾在街边见过孙先生，“当时我在买早餐，刚好看到他在路边捡东西吃，能帮的就帮一下”。小忠没有再进一步询问“流浪博士”的个人信息，当时已是冬天，天气寒冷，他为孙先生购买了生煎包。

“就是想着都是中国人。”小忠说。

如今，对孙先生的救助行动取得了进展。1月6日，复旦大学校友会纽约分会联络人告诉南都记者，“流浪博士”同班同学、数位校友和同乡已与其见面。在联络人向南都记者展示的通告中，校友在1月2日成立帮助大群，现有200余人，内含多位人士“流浪博士”的老同学等。

复旦美国校友会称，已与视频发布人取得联系。江阴市政府主要负责人也“联络到志愿者小组”。1月4日，复旦同班同学已与“流浪博士”见面，5日，纽约的数位复旦校友和同乡访问了他，并已经请他搬进临时住处。

有关捐款问题，复旦美国校友会表示，目前校友志愿者团队正在认真讨论，待专业人士研究出合适方案后将告知大家，请耐心等待。

视频发出后，孙先生家乡的一处机构也关注到此事，并通过首先跟进孙先生情况的视频博主与孙先生进行了电话交流。

网友们多次提出的孙先生的“牙齿”问题，该工作人员表示也已注意到，“他的牙齿已经掉了半边，我们为其联系了两个当地的口腔医院，免费为他提供治疗”。目前，孙先生没有任何证件，复旦大学当地校友会志愿者无法为其申请救助，现在正在补领证件，需要家乡当地有关部门出具证明并跟进情况。

工作人员告诉南都记者，“我们其实也只是在帮助自己的家乡人。但这毕竟是家事，我们也不好插手太多”。

在第一条视频发出6天后，博主王先生上传视频称，孙先生已经得到妥善安置。据王先生向南都记者透露的最新情况，复旦大学当地校友会志愿者已将孙先生安置、保护了起来，“给他洗了澡，理了发，剃了胡须，换上了新衣服，一日三餐、住宿都已经解决了”。

1月7日，重新梳洗、换上新衣的孙先生在镜头前亲自发声。图源受访者：@王探长在纽约

至于对孙先生自称“精神疾病”的后续治疗，王先生也表示，“他的身体和心理健康状况总体来说比较好，但精神问题也很明显，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他是无法回归正常生活和工作的”。

重新梳洗后的孙先生再次出现在镜头前，亲自发声：“这些年我经历了一些人生变故，使我的人生陷入了困境，我非常感谢所有关心和帮助我的朋友，使我重新振作起来，开始我的新人生。”

视频中，王先生感叹，孙先生的人生已经被改变，安顿得特别妥当，“这样的结果让我们非常开心，也非常感动。”

被拼凑的人生片段

面对手机镜头，孙先生的几段自述，勾勒出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然而在铺天盖地的关注之下，他的过往仍无法从只言片语中得到完整拼凑，备受争议。

据他所言，自己是江苏省江阴市人，现年54岁。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物理学专业，随后到美国读了物理学硕士、博士，有个英文名叫Eason。博士毕业后，在学校做了一两年博士后研究，又到华尔街从事了一两年软件开发，薪资十分可观。

后来，孙先生称，他自己“经历了一些人生变故”，生活急转直下，陷入了困境。个人生活方面，曾与前妻在一起生活四年，后来办了离婚，最近已没有见面。2007年，他从纽约唐人街到了布碌仑（纽约另一社区），至今已在当地漂泊16年，一直居无定所。

“我在以前，他们并不认为是流浪的，因为很多时候晚上我都是在网吧，很少在外面的……现在晚上没有地方睡，最近十几天我是在地铁站过夜的，坚持不下去了。”谈到自己的窘迫，孙先生认为原因在于“太不务实”、“好高骛远”，从而在美国错失了很多机会。工作，他“一直没有考虑”，当地的救助站、收容所，明明知道随时可以去，他觉得“很远”，也不想去。

孙先生的现状引发关注后，许多知情人为之佐证了其自述的真实性。说起他早年的经历时，也不禁唏嘘。

1月6日，其家乡的两位知情人士告诉南都记者，孙先生家在江苏江阴长泾镇某村，“智商极高”。一名自称是其初中学弟的网友回忆，他是自己少年时代仰望的“学神”，“真的是遥不可及的神话，高中读了一学期就考取复旦。懵懂无知的那个年代，和他在一条土路步行去上学，企图沾光他的聪明才智。但愿他能好起来。”

从当地名校南菁高级中学考入复旦大学少年班之后，1988年，在学业上出类拔萃的他，又通过选拔，经中国-美国联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项目（China 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 Program，简称CUSPEA）前往美国留学。据复旦大学物理系88级一名校友回忆：“我们入校时，就听说过CUSPEA，（入选的）都是物理大神。”

《CUSPEA 十年》记载，孙先生曾加入该项目被推荐出国。

南都记者查询发现，据《CUSPEA十年》记载，该项目是由中美学者共同发起和组织执行，并得到我国政府赞同与支持的项目。最初，由李政道教授提出该项目设想，自1979年开始至1989年结束，十年中共有915名中国学生通过该途径赴美攻读博士学位。1988年，450人报考该项目，最终74人经推荐出国，孙先生入选时只有19岁。此后，他曾在纽约市立大学-布鲁克林学院（Brooklyn College）留学，发表过数十篇学术论文。

有网传消息称，孙先生后来的人生急转直下，与其“涉赌”有关。目前，没有人出面证伪这种说法，网上议论纷纭。但在复旦校友群里，许多人更愿意相信孙先生在华尔街工作时，“每周坐飞机到拉斯维加斯赌博”是无稽之谈——“在纽约，去大西洋城不是更近吗？”“纽约飞维加斯，单程直飞一趟都要6小时了。”

而针对网络上孙先生妻子的身份等传言，博主王先生也表示，从孙先生处了解了一些情况，“后续我还会再跟进他的故事，放出一些花絮，有关其婚姻、华尔街工作的过程等”。

在王先生看来，孙先生虽然衣着落魄，但是“眼神清澈”。虽然孙先生自称为物理学专业博士，但在与其打交道的过程中，王先生更多感觉到，孙先生的“生活自理能力较差，对感情、人际关系的处理并不尽如人意”。

目前，国内校友也在密切关注他的救助进展。一名复旦物理系校友告诉南都记者：“听说是物理系85级在纽约的几位师兄师姐在张罗。”

互联网与“流浪奇士”们

流浪人中多“奇士”。

2019年春天的上海街头，长发、蓄须、衣衫褴褛的沈巍因谈经论道、金句频出而一夜爆红，被冠以“流浪大师”的名号，众人争相追逐。而沈巍拒绝被认定为“精神病人”。遭到众人簇拥、跟拍之后，他向围观者喊话：“人人都说我是傻子、疯子，那你干嘛还跟我打交道呢？”

上海市徐汇区审计局表示，沈巍于1986年进入该局工作，此后因病休假。病休期间，审计局按照有关规定，及时、足额地向其发放了工资。走红之后，沈巍整理仪容，用自己的高关注度做起了“文化直播”，云游各地的博物馆和知名文化建筑，谈古论今。

他曾公开表示，按直播平台的分成，他一个月就获得了十几万元收入，并开始把自己“在网上收到的钱”捐出去。然而，这种与互联网高度黏连的生活状态令他“惶恐”。2020年5月，沈巍发布了停播声明——用他的话来总结，就是“殉网”，从此淡出网络。

无独有偶，2021年12月，一段“高考状元流浪街头”的视频在网络平台流传，引起公众关注。视频中的男子约莫中年，留着络腮胡，背着双肩包，穿着秋冬的厚外套，右手端着一纸杯饮料，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出现在闹市街头。

在与视频拍摄者的交流中，他称自己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老家在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之所以流浪街头，“是因为我要过新的生活，新的信仰”。他还表示，“希望人生能够在幸福里面永远地活着，平安、健康、富足、安逸，有配偶，有很多孩子，没疾病，没灾难，没死亡，这是我要的。（成功与否）并不是以现在有多少钱来衡量的。”

据山东当地媒体报道，驻马店市教体局的一名工作人员转述了“一个已退休的老同志”的回忆，称这名流浪者曾是汝南县1990年代的高考文科状元，另有消息称，其毕业于汝南高中，名叫常学福。南都记者向汝南县教育局多个部门及汝南高中问询，得到的回答均是已听到传闻，但因为年代久远，不知其真实性。

一段“高考状元流浪街头”的视频在网络平台流传。

山东省滕州市民政局相关负责人回应，网传视频更早之前就有流传，大约在十多天前，民政工作人员前往视频拍摄地点巡查，但是没有见到人，也没有市民报警说他扰乱社会治安。滕州市救助站同样对南都记者表示，日常街面巡查未发现此人，也没有接到过此人或者市民群众的求助。

“从视频来看，他思维很清晰，自主意识很强。这种情况下，只要他不去扰乱别人，不给市民造成伤害，我们也没有权力强制执行救助。”民政工作人员对南都记者介绍，“一个人一个活法。如果他想要返乡，或者遇到什么困难了，我们肯定救助他，但是如果他自己主观意识不愿意接受救助，愿意那样生活，我们也不能强硬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这名在纽约街头流浪的复旦留美博士，让很多网友想起沈巍。2022年8月，他曾因“将百万直播收入纷纷借给他人”的消息再次登上热搜，当时，南都记者曾与其身边的助理取得联系，后者形容沈巍“很佛系、很随性” ：“他没火的时候就喜欢交朋友、跟人聊天，火了之后还拿着以前的那种状态去面对互联网，只要别人开口他就同意，不会去拒绝。这几年，一直有很多人发私信说自己有困难，要寻求帮助。有些粉丝可能也接触得蛮久，比较熟悉，人家说有困难他就给了。”就这样，“一万、两万”地把积蓄散了出去。

“流浪大师”沈巍。

该助理还向南都记者透露，沈巍一度从上海搬到浙江湖州，“在家的时候，每天看看书、练练字、画画”，时而到各地放风旅行。南都记者注意到，2022年至今，他的账号“沈巍”陆续更新了多期游学视频，背景是他自己流浪期间的剪影，上面写道：“就浩如烟海的文化本身来说，我们都是井底之蛙了，还不够，所以一定要不断地学习。”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何嘉慧

采写：见习记者 肖玥 南都记者 侯婧婧 张林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