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马厂

本文转自：凉山日报

□胡启蒙

年前听说，因乡村经济发展，森荣乡、回龙乡合并建了若水镇，马厂村和米谷村合并成了米谷村。高兴于故乡加快城镇化步伐之余，我心底的乡愁泛起淡淡的伤感。

马厂村是父亲的老家。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前面是清澈的河，流进波光闪耀的安宁河。后面是巍峨的山，嵌进竹木茂密的牦牛山。田里有稻花，平地有玉米花，坡地有荞花，山腰有梨花，山上有一望无际的索玛花。从下而上，一年四季花香弥漫。

爷爷总津津乐道地摆村名的由来。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依托山上无边无尽的箭竹，祖祖联系县城的干亲家，引来商家，在村后的山下办起了纸厂，一时人群进、马队出，小小村寨热闹非凡。因箭竹彝语叫“马”，汉族老板也姓马，人们逐渐把这里喊成了马厂村。

缘于这样美丽和动人的背景故事，马厂成了我魂牵梦绕、引以为荣的故乡，在我灵魂深处刻下了浓浓的乡愁。

马厂最令我回味的是刻骨铭心的亲情。

因父亲工作调动，我很小就随父母从冕宁县城搬到西昌生活。唯逢长假，才能与父母一起,回到那个有爷爷奶奶和一大群亲人的故乡。

那时从西昌出发，到泸沽下高速，在108国道上行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冕宁县城。

二爸家早早等待着我们的到来。刚跟铁杆的启龙弟弟和乖巧的启月妹妹，小手相拉，想说的话儿还没开口，就被大人塞进了车。

从县城再出发，颠簸的乡村道路，总让我们三个晕车小鬼，一路晕吐到“地标性”的核桃树下。再往上，就从坐车变成步行了。山上独有的清新空气中，混杂着花草树木和泥土的芳香，深吸一口，晕车带来的阴霾便一扫而空。我们三个“小东西”早已往山路跑去。

“阿婑、阿婑、阿婑！我们回来咯！”

我和启龙比赛，看谁能第一个跑到奶奶面前报信。这是孙辈独有的争宠方式。而在奶奶心中，她的孙子是一样的宝贝，她把我俩一同揽入怀中，亲吻着我们的额头和脸颊，口中不断地念着“阿婑孙孙，阿婑孙孙！”我看见了奶奶眼中满含幸福的泪水。奶奶先注望父亲和二爸，然后在母亲和二婶的背上轻轻拍两下，看似掸灰尘，其实是表达满满的爱怜和欣慰。

我和启龙已经跑到家门口的小道，登上石台阶，眺望着等待爷爷的归来。

看，在夕阳映照下，白的、黑的、大的、小的数不清的羊儿在小巷拥挤而来，羊儿的后面是忠诚的猎狗阿果，阿果的后面是骑着马背着猎枪的爷爷。

“阿普！阿普！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和启龙激动地叫喊着。“快让开，不要把路口挡到咯！”生怕羊儿冲撞我们，爷爷把手中的竹条挥动得更加有力。待羊儿全部进圈后，爷爷便站在圈门口数着他的宝贝少没少。

然后他蹲下身来，用力把我俩揽在怀里，仔细地看我们的脸、摸我们的头，站起来说“喜欢哪只？”我指着一只白色的羊角又大又弯的公羊，启龙选了一只黑色的，又指着一只白色小绵羊说，那只给我妹妹。爷爷爽朗地笑起来说：“好。给你们，全部给你们。”牵着我俩大步朝家里走去。

晚饭过后，几乎全堡子的人都聚在爷爷家。奶奶满脸笑容地把糖果分发给大家，爷爷大碗大碗地给大家倒酒。

爷爷家火塘里的火是那么旺、那么亮、那么温暖，让人忽略了电灯的存在。而那敞开心扉的开心、坦诚相待的亲情，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当然，温暖的火塘边总有人会被长辈们叫出来“洗刷”。这是爷爷奶奶最喜欢的环节，同时也是我和启龙最讨厌的环节。

“语文考了多少？数学考了多少？”这轻易应付过去了。“来来来，你们两个来比赛背古诗，背得多的有奖励！”当我俩有一个人败下阵来，火塘边充满了表扬、鼓励和欢笑。我和启龙谁也没有见过奖励，现在想来，最大的奖励就是长大后回忆时他们微笑时弯起的嘴角和温暖的心吧！

第二天一早，我便跨过独木桥，往上走，然后右转进一条土巷子，那里有个小卖部。小阿婑看见我，惊喜地笑道：“啊，小蒙蒙回来啰。”抓几把糖果和饮料给我。随着一声甜甜的“小蒙蒙。”有人从后面把我抱起来。我回头一看，高兴地喊“幺爸、幺爸”。“幺爸”其实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是小阿婑家的女儿。因她能把马牵出来给我骑，能把马招呼得很听话，我心里把她当作有力量的男人，称呼她为“幺爸”。

正是“幺爸”的父亲，热心无私照顾我父亲从小学读书到考上大学，有了积极顺利的人生。父亲常说，学习好，工作好，才能回报家乡的亲人！我看见他一直用心如此。

正吃着早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小蒙蒙，骑马啰。”我喜不自胜地飞奔而出。

“幺爸”背着竹篮走在前面牵着马，我和启龙轮番骑马。一会儿她把缰绳甩给我们说：“男子汉，自己骑。”马儿脚步快了起来，我把自己幻想成电影里的骑兵，做着各种动作，嘴里还“冲啊，杀！”地吼着。看得“幺爸”大笑不已，她笑得多么清纯美丽。

走近森林，许多不同颜色的大小鸟儿，在自由飞翔，欢快歌唱，那清脆甜美的声音，在城里是感受不到的。

突然听到“启蒙、启龙”的呼喊。寻声望去，对面宽阔的山坡上，绿草如茵，羊儿吃草，狗儿欢跳，爷爷站在坡坎上看着我们。我和启龙高兴地跳起来边答应、边大声地喊着“阿普、阿普”。我们三人的声音和着鸟儿的鸣叫声，在空灵的山野间飘荡。

该回去上学了，我和启龙钻进羊圈，蹲在自己喜欢的羊子旁边，被父亲找了出来。我扑向奶奶，奶奶敞开怀抱着我、护着我，慈爱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不停地重复着“阿婑孙孙。”

我们走到了核桃树下，回头望去，奶奶还站在高高的地埂上向我们挥手。探头向车窗外回望，奶奶站立挥手的身影，渐渐变小。我“哇”一下哭了出来，哭了许久。今天想来，我是感觉到了，女性心里没有了自己，装满子孙的神圣的人伦母爱。

后来，爷爷奶奶随二爸、小爸和姑姑们搬进县城，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我便很少回心爱的马厂了。

前年再回马厂，泥泞崎岖的土路已经变成了整洁平坦的水泥路，家家户户盖起了砖房楼房，路边房前停着不同型号的车辆。田、地、坡被改造成了连片的高质量梯田。青山依旧绿，只是江铜公司在山下筑起了日渐增高的尾矿坝，进出的工人和重车忙碌了宽敞的村道，嘈杂了宁静的山村。除了当时还未搬走的小阿普和巴莫小叔等至亲们，能让我感受到最初的亲情外，这里的天地山水似乎已经和我变得疏离。

马厂啊，只有回到这片生养我的土地，才能体会到世间最无私、真挚的亲情。我常在梦里触摸到您的肌肤，聆听村中小溪的流淌；感觉胯下骏马的奔驰；遥望山坡牛羊的悠闲；感受至亲们交谈时相互关心的爱意和孩童们追逐打闹时发出的欢笑，这一切随着烟囱中的袅袅炊烟飘向了蓝天白云。

我热爱今天日新月异的故乡，也深爱常在梦中的马厂。我想，岂止是我，在全面奔小康、乡村振兴的大凉山，应该有千千万万90后、00后的青年与我有着同样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