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无声世界

本文转自：农民日报

毛松南

我平常与父亲都不怎么交谈，尽管那时候我都50多岁了，见了他还如老鼠遇到猫一般。

父亲自从股骨跌断后，步行器成了他的另一条腿。这条“腿”迈得很费劲，“嘶啦，嘶啦”发出与地面的厮磨声。

我紧随着这个特殊信号，在父亲后面高声问：“爹，喝牛奶吗？”父亲愣住了，不说话，眼睛紧紧盯着我的嘴巴，努力从我嗫嚅的嘴部动作中揣摩着刚才的问话。我赶紧来了几个肢体动作，辅加配音，他总算弄明白了。

由于我的粗心，至今都不清楚父亲是何时耳背的。这渐变的过程悄无声息，耳背也直接导致了他的语言功能退化。他几乎听不到别人说话，自己说的话旁人也听不懂，于是就更加孤僻、自闭了。估计是母亲去世后这几年，我们疏忽了他的日常生活，缺失了细微的关爱。

电视机成了父亲的好伙伴。他在寻找精神寄托，画面里人和景都是他的倾诉对象，画外评点是他的独角戏。电视机日夜陪伴，却常常遭受父亲的训斥：“轻言细语，蚊子的声音都比你大！”其实，电视机的声音震天响。

电视机再也耐不住父亲的折磨，黑脸对他。半夜三更，父亲非要我找人上门修理。我摸着烫手的机身，无奈地两手一摊，我没有责怪，知道他精神世界孤独。

父亲总是习惯支派我，他的其他三个儿子都不住在农村，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曾试图到集镇买房、或到北横江大路边建房，均被父亲阻止。在他心里，我是他一生的依靠，如同被他一线牵着的风筝，再倔强都挣脱不了他的束缚。

那些年，与他同桌吃饭，我总有无形压力，便只顾闷头扒拉，父子鲜有语言交流，父亲期许的眼睛慢慢黯淡下来，闷头喝酒，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知道这样做伤害了父亲，他试图从交谈中研判我对社会的认知程度，用他累积的宝贵经验铺垫我的成长之路，可我却早已溜之大吉。

父亲视电视机如生命，电视机坏了的这段时间，他半夜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无从知晓。早晨，我发现地上到处是半截半截的香烟，棉被里还有烧焦的窟窿眼。他不拿正眼看我，甚至不愿理睬我。我讨好地赔笑脸，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表明我的歉意。我想即便是徒劳的，但绝不是多余的。我随即捧着这部“凸屁股”电视机退出房门。但是，修理师傅告诉我，旧电视机的零部件已经不生产了。

父亲的助行器一响，我的心头总是一紧。后来，我们兄弟几个为父亲请了专人陪护，但他日益衰老的眼睛已无往日光泽，身子常常蜷缩在藤椅上。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孤独的父亲更需要的是亲人的陪伴。

父亲没有等到电视机修好，赶在菊花开得正好看的时候走了，那年他83岁。他一定在等四个儿子最后一次和他畅饮一杯酒，畅谈一次人生。因为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合，还在等待……

我们怎么就没有走进他的内心，让他独自在无声世界里徘徊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