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　　　　　　　　　　　　　　　　　□任芙康

本文转自：半岛都市报 叙事”,原本平和的两个字,抑或安静的一个词,可它们于我,带着一份良善与庄重,天奇地怪地入心入肺,已满31年。

暮色将黑未黑,恰是午后四时许,我搭乘新加坡航班,飞离哥本哈根。90分钟后经停苏黎世,13小时航程后将飞抵新加坡。除我之外,整机乘客,统统欧人面孔。舱里暗下来,众人已摆出睡姿。我轻轻推起舷窗挡板,眼前黑得无穷无尽,很快沉沉入睡。

瞌睡将尽,忽听前边有人欢叫开来。睁眼看去,一束光芒,已闯进舱内。人们纷纷起身,启开两侧窗档。瞬间,迥异于欧罗巴的艳阳,让人们从里到外,透透亮亮。我贴窗顾盼,先有些眩目,天海一色的蔚蓝,涌动出无垠壮阔。哎呀呀,这不就是鼎鼎大名的“南洋”吗?

忽地,旷远的左前方,阳气蒸腾处,大洋托起一片不甚真切的陆地。只是眨眼工夫,陆地幻化为阔大的坟山,布满竖立的墓碑。再眨眨眼,所有墓碑已变成壮观的大厦,甚至分辨出粒粒移动的车影。新加坡到了。

陡然,眼前一切消失,重现蓝天白云。感觉飞机开始爬升,右拐,再右拐,持续右拐,显然在兜一个大大的圆。很快,左前方重现“墓园”,重现高楼街市。景象新鲜,见所未见,绝非等闲城郭。但跟魔术一样,有形的一切再次倏忽无踪,唯有碧空如洗。

飞机第三度兜回来,悄无声息贴近城市,座椅前倾,机身下降。高低错落的大厦,从眼前疾疾退去,只心中留下都市如画,富庶入骨。飞机义无反顾,随后柔和触地,稍事滑行,稳稳终止。整套动作一气浑成,毫不逊色一场飞行表演。刹那间,满舱沸腾,人们在狭窄的空间击掌、拥抱,仿佛此番同机,彼此牵手,缔结了生死之交。

人们鱼贯而出。舱口一侧,站着仪表堂堂的中年机长。他脸带微笑,接受几乎每位乘客的握手道别。当我挨近他,直接汉语相问:“刚才,飞机有什么事吗?”对方甚为吃惊,亦用汉语反问:“有广播呀,你一点不知道吗?”“我不懂英语。”机长一下变得低声:“哦,对不起。起落架出了麻烦,后来没事了。”

顿时大梦方觉,自己刚刚跨过差点“一了百了”的门坎。我的生父,抗战中入编远征军。由缅甸开拔去印度,飞机起飞便坠落,满机官兵死伤各半。生父醒来,巧属“伤”中一员。而今我步前尘,预示本乃沧海一粟,破茧成蝶,竟已是见过“场面”的人了。我最清楚自己,在这烟火人间,分量几近于无,倘若某日忽然飘零,除却亲朋感伤,企望刊登一则免费讣告,都恐怕力不从心。故而,我虽觉侥幸,并无惊悸,趋前抱住机长。我必得相拥一回,表达敬重甚或敬畏。我怀抱的英雄,是带我们否极泰来的恩人。

一步步走下舷梯,暑热中终是悟出,飞机兜出的那三个大弯,就是延缓时光的良方,只为消耗燃油、腾空场地、调集救护。当摆渡车启动,验证了我的猜想。西侧椰树林边,一道道路口,完结使命的消防车、救护车、工程车、警用车……闪耀着如释重负的光亮,次第驶离。如同高明的导演,构思出一幕峰回路转的大片,我们的座驾,才敢于开启希望的着陆。

浩大的停机坪,空空如也。空旷、简洁里,仅有行进的两辆摆渡车,叫人回味业已消散的凶险。车子向航站楼驶去,椰林茂密,阳光灿烂,草木不惊,所有的危殆,未留下一丝踪迹。粗粗一想,乘客的无恙,雄鹰的无损,当然不是造化、福分、天意。我崇奉唯物论,起落架最终服从人的意志,只是凑巧。但此后,我明白一个常识,飞上天去,只要正常落地,便堪称头号“幸遇”。彼时开始,我对航行愈觉寻常,二三十年间总飞来飞去,升空、降落,视若家常便饭。

我们这群未遂空难的幸运者,一路由专人交替引领,下车进二号航站楼,自助人行道将我们送进“迷你”火车,凉爽、洁净,使得安抚与压惊,臻于至妥至诚。

一号航站楼的入境查验,谦和,简便。近旁便是行李领取处,只见大箱、小包,与各自的主人天路重逢。移步自动扶梯,缓缓下行中,迎面墙上,一幅红底白字撞眼——

“如果你是华人,请用华语叙事。”

这让我大为惊异:怎会有如此提醒?四顾前后左右,勉强可称华洋杂处,但“华人”确实唯我一位。于是乎,这条标语就像特地挂给我瞧,顿觉身份添了稀客的显达。其实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个“有话可以好好说”的地方。前边就是出站口,不急于离开,一步三回头,心中浪打浪,浸润着莫名慰藉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下榻酒店当日,我便知晓,以英语为主要语言的新加坡,自1979年开始推广华语运动,替代方言,已有13年之久。

是日,1992年2月10日。没有兵荒马乱,但我似有不幸殉难之后的新生。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是我当时见过的顶级空港。

从那天开始,我钟爱于“叙事”二字。每每读到听到,总觉温文尔雅。叙事不是抒情,所以朴素。有人爱在“叙事”前头冠以“宏大”,无非沽名钓誉,亦是对叙事的扭曲。当自己将叙事移用于伏案,又仿佛被灌输一种态度,不论笔下事物多么刺激,总能常言俗语,心平气和。不光斟酌用字遣词,甚至从标点符号做起,让述说进入从容,情绪交由安稳驾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