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世界之雨

本文转自：扬子晚报

我印象中的城市像一个被科技生生构建出来的、虚幻的赛博世界。每当黄昏来临，各种灯光就迫不及待地亮起，将城市的一切解构成无数个堆叠在一起的小小彩色像素块，好像一款叫“俄罗斯方块”的电子游戏。而各个商圈的广场中经常有节奏感极强的重金属摇滚乐播放，直冲上夜空，遮蔽了一切自然的声音，让临近午夜的城市也不得安寝。

但今天的城市不一样。临近初冬，小雨从下午绵延到了夜晚才停，空气中弥散着白色的水雾。加班结束的我出了地铁口，喧闹的人群不见了，商圈的音响不见了，街道冷落萧疏，高楼的灯火因为缺乏观众，显得明亮却落寞。落寞的秋雨里，城市居民似乎抛弃了他们的城市。

我似乎也是被抛弃的一员，阴差阳错地独享了稀有的安静。无人关心的共享单车淋了大半天的雨，在路灯下歪歪斜斜地停着。我鬼使神差打开手机扫码取车。于是，一人一车相互作伴，从初冬的城市中穿行而过。

脚蹬没几下，自行车便掠过了一个容积率不低的万人小区。因为下雨，居民们早早地回了家，将自己折叠进若干平米的房间内，再把房间摞进几十层的楼宇中。他们躲在明亮的空调房里把玩着电脑或手机，又关上窗户把略显吵闹的秋雨排除在外。他们看到的不是我目光所及的萧疏街道、排排路灯和茂盛的行道树，而是屏幕后无数个可以让意识遨游的恢弘世界。也许是明朝的中国，也许是波动的K线，也许是某个虚构的异世界……一时间我分不清是我超过了一万个人瑟缩而乏味的人生，还是我和一万个庞大而精彩的世界擦身而过。此刻，现实与虚幻，在我心中乱作一团。

胡思乱想间，自行车又快速行入一条幽暗的岔路，路的尽头是一座老旧的石牌坊。牌坊后的石桥跨过了一条城内小河。

自行车的急刹声分外刺耳，我抬起头，桥边有一位阿婆，推着小车卖馄饨。路灯把小车周围照得温馨透亮，案板上，一个个刚包好的小馄饨站立在余粉上，白白嫩嫩的。旁边是一口沸腾的大锅，正咕噜噜地翻滚着米白色的馄饨汤。阿婆伸出一双枯瘦如干柴般的手，仔细包着馄饨，全然不管街上的冷落。

我站在一边看她包馄饨。过了一会儿，阿婆抬头问我买不买一碗馄饨，十块钱。我点了点头，阿婆便数了几个馄饨下锅。馄饨在汤内翻滚起来，热气化成一道白色的彩虹，荡漾着飘散在深秋清寒的夜中。

我慢慢嚼着馄饨，问阿婆为什么雨天还出来摆摊，不回家看电视，玩手机什么的。阿婆摆摆手，笑着说不爱那些新鲜玩意儿，这馄饨摊子倒是摆了几十年，都有感情了，雨天也闲不住。

是啊，阿婆不懂什么电子世界，她眼中、心中只有她的馄饨摊。我若有所思，仿佛整座城市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在真实生活着。

我咽下最后一块馄饨，准备付钱离去。想到阿婆可能只认得现金，便打开背包翻找零钱。这位“不爱新鲜玩意儿”的阿婆似乎猜到了我的意图，嘿嘿一笑，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收款码。我不可思议地扫了码。支付成功，阿婆的口袋里又传出一声响亮的女声播报：“支付宝到账10元”。这一刻，真实和虚拟的界限再一次变得无法言说起来。

时候不早了，阿婆也收拾起小摊准备回家。这时桥那边传来一声呼喊，我一抬头，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人正快步跑过来。他穿着某电竞战队的同款卫衣，脖子上还挂着一款市面上颇负盛名的网游耳机。青年手脚麻利地把小车推走，祖孙俩一边话着家常，一边过桥离去，走进我刚才路过的那个万人小区。

我思考良久，似乎不再困惑，我骑上车，用力蹬几下自行车踏板，快速与万人小区擦身而过。

[成都]王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