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记》背后，欧阳修其实是宋代第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星

近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朝内166文学公益讲座”中，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崔铭为我们讲述了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的故事。以下为讲座主要内容。

滁州欧阳修纪念馆内的欧阳修汉白玉雕像。 （新华社记者于杰摄）

『宋代第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星』

说到欧阳修，大家应该并不陌生，因为他的一篇《醉翁亭记》是中学语文的必读篇目。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谥号“文忠”，也就是他去世之后朝廷对他的盖棺论定的评价。所以，后世的人都称他为“欧阳文忠公”。

他是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作为北宋名臣，他历经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三朝，官至枢密副使（最高军事机构副长官）和参知政事（副宰相），他在这两个职位上任职近8年。

毫无疑问，他作为文学家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他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也是著名诗人、词人。

欧阳修还是著名的思想家。宋代是中国儒学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在宋之前的儒学被称为汉唐儒学，宋之后的儒学则发生了一个很大的转变。北宋庆历前后学术界的疑经、疑古思潮为建立新型的儒学文化奠定了基础，欧阳修就是这一思潮的重要代表和先驱者。

同时，他还是历史学家。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二十四史”，欧阳修一个人占了两部。一部是《新唐书》，这是由他主编的，另一部《新五代史》则是他独立撰写的。

除了这些成就，他还有一个很大的贡献，就是乐于且善于识拔人才。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等一批才学之士的崛起，都和欧阳修有很大的关系。

曾巩是第一个拜入欧阳修门下的弟子，那时候曾巩才20多岁。欧阳修手把手地教他作文，他也是欧阳修最得意的弟子。

后来，曾巩把他的好朋友王安石的文章寄给欧阳修，欧阳修非常欣赏。所以，欧阳修一次又一次向朝廷推荐王安石。他第一次推荐王安石的时候，连王安石的面都还没有见过。

苏洵当年带着儿子苏轼、苏辙进京。苏洵不打算参加科举考试，就请人把自己的文章推荐给欧阳修，欧阳修读了以后表示非常欣赏。欧阳修当时已经是文坛领袖，社会地位很高，所以苏洵一下子名震京师。苏轼、苏辙的故事大家就更不陌生了。欧阳修是苏轼、苏辙那一年科举考试的主考官，正是他慧眼识才，使得苏轼、苏辙脱颖而出。

其实，欧阳修提拔的人才众多，遍布政坛、文坛等各个领域，很多杰出人才都是在欧阳修的识拔之下崭露头角的。

总之，欧阳修是宋代第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星，他对于宋代以及整个中国文化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家世清贫，靠勤奋改变命运』

那么，欧阳修有着怎样的家世背景呢？

其实，他的家世是非常清贫的。欧阳修曾经写过一篇《泷冈阡表》，讲述了自己的家世。文中写道：“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1000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说的是他的父亲自小丧父，靠自己勤奋苦学，在咸平三年考上了进士，然后，做了几任官，都是很低微的官职，59岁去世了。事实上，他父亲进士及第的时候已经年近50岁，没做几年官就离世了。

欧阳修没有享受到父亲的什么庇佑。《泷冈阡表》中写道：“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欧阳修是由母亲独立抚养长大的。在宋代，女性失去丈夫后是可以改嫁的。而且，很多女性都会选择改嫁，比如范仲淹的母亲在丈夫去世后就改嫁了。而欧阳修的母亲“守节自誓”，决心靠自己的力量把孩子带大。

欧阳修的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识字明理，很注重对欧阳修的教育和培养。《宋史·欧阳修传》中提到：“韩国（欧母郑氏，封韩国夫人）亲教公读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公敏悟过人，所览辄能诵。”说欧阳修家里非常穷困，买不起纸笔，欧阳修的母亲就以荻画地，教欧阳修写字。而欧阳修非常聪明，只要读过就能牢牢地记住。

此外，当过宋代宰相的吴充也在欧阳修死后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其中写道：“公少时从里闾借书，读或抄之，抄之未毕，而已成诵矣。”因为家境贫寒，买不起书，欧阳修小时候经常到邻居家里去借书，借来之后一边读一边抄，常常还没有抄完，他就已经把这本书背下来了。

欧阳修就是这样通过勤奋学习，成长为一代文坛巨擘。

『天生体质孱弱，一生多病多愁』

可能是先天不足的原因，欧阳修天生多病早衰。

欧阳修的母亲在欧阳修之前有过孩子，但是不幸夭折了。父母给他取名为修，取字为永叔，“修”有美好、修长的意思，“永”也是长久的意思，他们希望孩子能够健康成长、长命百岁。但是，这个名字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福气。

欧阳修24岁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当时的主考官是宰相晏殊。在晏殊的印象中，欧阳修是一个“目眊瘦弱少年”。目眊，眼神不太好，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个近视眼。这个年轻人又是近视又很瘦弱，一看就是身体底子不太好。

30岁时，欧阳修被贬谪到夷陵。他在诗里写道：“白发新年出，朱颜异域销。”30岁已经长出白头发了。40岁时又被贬滁州，他在《醉翁亭记》里写“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因此自号醉翁。40岁就自称老翁，可见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43岁他在颍州做知州，就是现在的安徽阜阳。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自己“鬓须皆白，眼目昏暗”。

48岁重回汴京，仁宗皇帝见到他时感到非常悲凉，因为他已是满头白发。就像欧阳修自己在诗中所写：“尔来忧患十年间，鬓发未老嗟先白。”

50多岁后，欧阳修更是患上了多种慢性疾病，包括糖尿病、眩晕症、眼病、手足风湿痛等。他任副宰相时，不断给朝廷上奏章，请求辞职，主要的理由就是迫于衰病，身体不好。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某苦风眩甚剧，若遂不止，当成大疾，作书未竟，已数眩转，屡停笔瞑目。”写这封信的时候，就头晕了好几次。

天生体质孱弱，一生多病多愁，这就是欧阳修的写照。

多病早衰的身体对欧阳修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并进一步影响了他的人生和文学。正因为病弱早衰的人生经历，欧阳修对于生命渺小短暂、时光飞速流逝的感受比一般人更敏锐、更强烈，也更深刻。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真切地体会到一种生命的悲感。

欧阳修的《秋声赋》就是其中的代表作。这是欧阳修53岁时写的，当时正值初秋时节，他写道：“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他从凉爽的秋风中聆听到了生命的凄切，感受到了物换星移的紧迫、生命的短暂无常。

『欧阳修对抗逆境的四个秘诀』

那么，应该如何来面对短暂的人生呢？有的人选择浑浑噩噩、逃避现实，有的人选择悲观消沉、郁郁寡欢，有的人选择修身养性、清心寡欲，有的人选择及时行乐、自我放纵。欧阳修的选择又是什么呢？他要超越悲哀，超越短暂。

欧阳修的经典名篇《醉翁亭记》，正是写下了他对抗逆境的秘诀。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被贬谪滁州时写下的。他为什么被贬谪滁州？起因是庆历新政的失败。欧阳修是庆历新政的积极参与者，他当时非常激进。所以，庆历新政的失败，意味着欧阳修政治革新理想的破灭。随后，这些革新派的代表人物都不得不离开朝廷。像范仲淹是主动提出离开朝廷的，而欧阳修则是被政敌捕风捉影制造了一个冤案，虽然最终朝廷证明了他的清白，但他还是被贬谪滁州，这对他的打击是非常大的。

从他的仕途来说，这是又一次遭遇重大挫折。在此之前，他曾经因为替范仲淹仗义执言，在景祐年间被贬谪到夷陵。现在40岁了，又被贬谪到滁州。

而且，在这期间，欧阳修8岁的长女不幸夭折。这已是欧阳修第三次承受丧子之痛。欧阳修特别喜欢这个女儿，后来他写了很多诗来悼念女儿。

《醉翁亭记》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写成的。可以说，欧阳修当时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而《醉翁亭记》则写出了欧阳修不屈的心路历程。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是描写醉翁亭周边的自然景色，也是欧阳修对抗逆境的第一个秘诀：用山水之乐排遣心灵痛苦。

如果追溯中国古代的山水文学，你会发现有很多山水诗人，比如谢灵运、柳宗元，都是用山水之乐排遣心灵痛苦。这是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

《醉翁亭记》里继续写道，“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欧阳修笔下描写的是一番太平盛世的光景。作为一州之长，他做实事，不扰民，使滁州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也是欧阳修对抗逆境的第二个秘诀：以善政创造和谐安详的社会生活。

《醉翁亭记》里还写道，“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这是欧阳修对抗逆境的第三个秘诀：用美食、美酒、聚会、下棋、游戏等排遣心灵的痛苦。

最后，“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欧阳修对抗逆境的第四个秘诀就是：用文字记录美好，消解痛苦，获得精神的升华、心灵的解脱。

所以，正是通过发现并创造美好，欧阳修成功地战胜了生活强加给他的种种痛苦，超越了生命的悲哀。

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崔铭 （图片由作者提供）

『人生目标“立德、立功、立言”』

欧阳修曾在《送徐无党南归序》一文中写道：“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圣人和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圣人之所以死而不朽，就在于圣人“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即“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这也是欧阳修毕生追求的人生目标。

先说立德。

作为一名朝廷大臣，他主张革新，立场坚定，刚直敢言，风节凛然。《宋史·欧阳修传》中说：“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他几次被贬谪，但是仍敢于直言，正气凛然。

他对于生命的本质有着非常透彻的了悟，能够不被环境所左右，不被得失、不被富贵所左右，表现出一种很高的道德境界。

再说立功。

欧阳修勤于政事，审慎尽责。《宋史·欧阳修传》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欧阳修刚被贬谪到夷陵当县令的时候，闲来无事，翻看县衙里那些以前的案卷，反复观之，发现其中的冤假错案非常多。他于是感叹：“以荒远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从此以后，他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敢疏忽，认认真真地面对每一件案子。

欧阳修的做事原则是以民为本，宽简为政，不为贪求个人政绩而扰民、害民。他做过好几个州的知州，在任期间“不见治迹，不求声誉”，表面上看没有什么政绩，但老百姓都过得很舒服、很轻松。无论是做地方官还是朝廷重臣，他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体现出很强的为官能力。

欧阳修还清廉自律，洁身自好。他在给侄子的一封信里写道：“尽心向前，不得避事。至于临难死节，亦是汝荣事。但存心尽公，神明亦自祐汝，慎不可思避事也。昨书中言，欲买朱砂来，吾不阙此物。汝于官下宜守廉，何得买官下物？吾在官所，除饮食物外，不曾买一物。汝可安此为戒也。”当时，在他的侄子欧阳通理任职的地方发生了叛乱，欧阳修尽管非常担心侄子的安危，但还是鼓励他应该承担责任，即便临难死节，也是光荣的。

此外，他的侄子说当地盛产朱砂，那是非常名贵的东西，要给欧阳修带一点去。对此，欧阳修说：我不缺这些东西，你不要买。你在地方上做官，一定要廉洁。我在地方任职时，除了饮食之物等生活必需品之外，从来不买当地特产，这样可以防止有伤廉洁的事情发生。你也一定要“安此为戒”。

欧阳修一生遭遇过几次贬谪，但他都能以平常心面对荣辱、得失、升沉的巨大变化，不沉溺于悲凄幽怨之中。他在《与尹师鲁（尹洙）第一书》中写道：“常与安道（余靖）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韩愈）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当时，尹洙、余靖和欧阳修一起遭到贬谪，欧阳修在信里告诫他们，不要沉溺于个人得失的悲戚之中，无论处在顺境还是逆境，都不要被环境所左右，要坦然面对人生挫折。这就是他面对逆境的态度。

最后是立言。

在繁忙的政务之余，欧阳修潜心于精神文化的创造。他是杰出的散文家，留下了500多篇散文，这个数量是非常惊人的。他是著名的诗人、词人，留下了850多首诗和240多首词。他是优秀的诗歌评论家，著有《六一诗话》，开创了我国古代独有的诗歌理论著作——诗话体裁之先河。他是成就卓著的历史学家，主编《新唐书》，撰写《新五代史》。他还是经学家，是儒学史上“宋学”一派的先导者，也是金石考古学的开拓者。

总而言之，虽然疾病缠身、未老先衰，但欧阳修用顽强的意志克服了病痛的折磨，战胜了生活的种种苦难，成功地超越了生命的短暂，实践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成为后世景仰的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