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这是我没想到的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刘阳

生二胎时，林萌已经30多岁，算是高龄产妇。两次剖腹产后，她查出了子宫憩室、内膜炎、腺肌症。

林萌说：“很多人对于生育所可能遭受的事情一无所知，包括我们女性自己。”

也有不少公众人物，说出她们产后留下的问题。林心如在节目中提到，她因为剖腹产被切断了部分神经，长达半年无法做抬腿的动作。章子怡说，生理性涨奶是给所有坚持母乳喂养的宝妈们上的最摧残的酷刑。汤唯在产后复出拍戏的采访中，因为被搭档提及自己频繁上厕所而落泪。

papi酱分享生孩子的辛苦

这些讲述，让新生命诞生的喜悦背后的真实、具体的一面展露了出来。

今年一月，医学科普博主、前北京三甲医院医生“六层楼先生”（下称“六层楼”）开始更新“直面生育损伤”的系列科普。他在小本本上写满两页：盆底脱垂、耻骨联合分离、腹直肌分离、腰肌劳损、产后抑郁、尿失禁等等。而根据国际尿控协会（ICS）的数据，有约30%的中国女性发生过尿失禁。

六层楼在临床上遇到过很多产妇说：“我想生孩子，但如果我能事先知道会面临这么多事儿，我至少心里能做个准备。”“我咋不知道生孩子这么费劲，跟闯关一样，过了这一关就担心下一关。怎么这么费劲呢？怎么就没人提醒？”

孕期反应，就像开盲盒

张琳是00后，怀孕的时候只有21岁。2021年5月份左右，张琳的生理期推迟了好几天。她预感自己可能怀孕了。

当时她和丈夫已经结婚半年多，对她来说，生孩子就是一件“随缘”的事。确认怀孕时，她谈不上兴奋，也不算慌张。

自认为身体素质还算不错的张琳，二十年来就疫情期间发过一次烧。但孕期的一系列反应，还是让她饱受折磨。

孕吐是孕期最常见的症状之一。确认怀孕两天后，张琳开始呕吐和便秘，刚开始症状轻的时候，还只是吃得少和呕吐，没过两天就完全吃不下东西了，只能喝水或者吃橘子，到后来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反胃，严重的时候“喝口白开水都能把胆汁吐出来”。

孕吐是孕期最常见的症状之一 /《爱，来的刚好》剧照

一个吃货，眼睁睁看着家里的零食水果，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对气味也越来越敏感，“一下雨就容易返潮，每次下完雨我都感觉自己被那种潮湿的气味包围了，根本没法呼吸”。

张琳听说维生素B6可以缓解孕反，就让丈夫买了回来。当天，她的症状的确缓解了一些，吃了东西没有吐，精神也好了很多。但到了第二天，维生素B6也失效了。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张琳基本都躺在床上睡觉、看电视。

艾米莉的孕期反应，跟张琳的情况不太一样。做出生育决定时，艾米丽27岁，是上海某大厂职员，朝十晚九。她身边怀孕的同事，都是上班上到临产，“有个同事怀了臀位宝宝（胎儿头部朝下,臀部朝上），安排了周六剖腹产，她一直上班上到周五”。

《今生也是第一次》剧照

艾米丽本来没打算这么早生孩子，“但考虑到自己要读研究生，读完以后又想冲刺事业，怕生娃正好碰到事业上升期”。艾米丽盘算了一下，觉得在读研之前生娃是最佳选择，于是当月就怀上了宝宝。

对于艾米丽来说，孕期反应就像“开盲盒”一样充满不确定性。艾米丽从没有过孕吐，只出现过短暂的胃胀气，但孕期四个月的时候就开始长妊娠纹——

根据六层楼的科普视频，妊娠纹的产生原因是皮肤纤维层断裂，难以修复。据六层楼的解释，孕/产妇长妊娠纹的概率大约为80%到90%，且越年轻的人发生的概率越高。

生完孩子就没事了？

怀孕和分娩，是一场漫长的战役。

张琳原本以为，生完孩子就可以休息了。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回事。分娩就是一次难过的关。

这个小生命真正降临的时候，是张琳怀孕的第230天——孩子是早产儿，不满八个月。

2021年年底的一天，张琳羊水破了。当天晚上，张琳开始宫缩。作为一个对痛觉比较敏感的人，张琳觉得这是整个分娩过程中最痛的时候——不仅仅是腹部疼，整个下体都疼，“就像痛经痛到满地打滚的那种感觉，但还要再翻个几倍，疼到根本叫不出来”。

《亲爱的小孩》剧照

越接近生产，宫缩的时间间隔也会变短。第二天上午，张琳疼到直接晕了过去，没过多久又痛醒过来。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多，宫口才开了两指（分娩需要开到十指）。张琳后来对丈夫说：“要不是手术室的床质量好，我都要抠出洞了。”

张琳希望打无痛针，但医生说需要先等宫口开到三指。对当时的张琳来说，这一指的长度简直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一直开到了下午四点。

所幸宫口后来开得快，张琳最后没靠无痛针，下午4：58，顺利把四斤八两的宝宝生了下来。

《产后调理院》剧照

生完孩子后，张琳觉得，“很累，天塌下来也不能阻止我睡觉。”但其实，产后的妈妈面临的考验还没有结束。

张琳的宝宝出生后住进了保温箱，需要送奶过去。很多孕妇头两天未必能分泌奶水。张琳的奶水特别少，只能干着急。听到身边的人说“看到有个爸爸拿了好几袋母乳去，好羡慕，你怎么不学学人家”，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琳觉得，生产不仅会让人身体虚弱，也让她的心理变得更敏感了，常常陷入自我指责。宝宝一哭，张琳就会想：“我真的做不好啊，我怎么配当妈妈，我连他哭闹都哄不住。”

生产完后，张琳承受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宝宝成了所有人的中心，“没有人关心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只会问：奶够宝宝吃吗？”

大家都把焦点放在孩子身上，却没有人抚慰带孩子的妈妈 /《告白夫妇》剧照

隐私也受到了侵犯。张琳喂奶的时候被旁人围观，对方还反过来说：“一家人，有什么好遮的？”

喂奶会对妈妈造成巨大的身心消耗。刚出生的宝宝两小时就要喝一次奶，但刚生完的妈妈长时间坐着吸奶会很累。宝宝小时候喝得少，又很容易导致产妇涨奶。多的奶水如果不吸出来，还容易引发乳腺炎。

张琳描述，涨奶的感觉就像生理期前的胸胀加上胸部发育期的痛感，“一碰就痛”。妈妈们在喂奶的时候还会出现奶阵，“奶阵就像泄洪，来得很猛，像被针扎一样”。

即便如此，张琳还是喂了一年半的母乳。至于艾米丽，不堪乳头破皮的痛楚，喂了一个月就决定放弃了。

艾米丽的乳头比较扁平，喂起来很困难。她买了个乳盾，但由于乳盾的吸力太强，生完宝宝两天后，艾米丽的两个乳头就被吸破了。

护士叮嘱艾米丽要吃东西补充体力，还要多喝水，半小时后一定要去小便。但艾米丽的伤口刚刚缝合，疼得完全坐不住，非常努力地小便也只能排出来几滴。一番折腾以后，艾米丽终于可以睡觉了。但护士刚刚关上灯，下一秒宝宝就醒了，开始哇哇大哭。

到了月子中心后，艾米丽每天穿着月子服，身上到处都是奶渍。每隔两个小时，艾米丽坐到沙发上，月嫂把哺乳枕放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就有种被囚禁在监狱里的感觉。“泵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机器，像头牲畜。我每次都只能看着手机或者电视转移注意力。”

别人都说，妈妈看到宝宝在自己身上吸完奶满足的样子，自己会很开心，但艾米丽没有，“我心里只会想‘你终于吃完了啊’”。

接受采访时，艾米丽刚刚断奶三天。她说：“终于稍微有了一点正常人的感觉。”

产后修复，不是为了取悦老公

生育之后，艾米丽发现，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变形”了。

在胎儿生长期间，孕妇的肝脏、肾脏等器官，会因受到挤压而移位。生产后的艾米丽肚子凸了出来，怎么用力都吸不进去，五脏六腑和腹部肌肉完全不受控。

而这些身体上的变化，还会让妈妈承受某种偏见。

艾米丽在上海一家老牌月子中心体验了产后康复训练的课程，而其中的训练项目则包括“Jamu”佳木——把肚子像木乃伊一样裹起来，每次6个小时，目的是收腰。

《今生也是第一次》剧照

工作人员的推广话术让她感到十分不适：“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胸和子宫”“盆底肌松弛将来性生活会受影响”“胯那么大看起来就很像大妈”。“我非常非常反感把产后康复跟取悦老公以及跟别人比美挂钩。”

对比之下，艾米丽选择了一家专门指导产后修复的机构。产后第15天，她开始进行针对产妇的普拉提训练。

艾米丽选择了顺产，对身体的损伤相对较小，生产的伤口也只有轻微撕裂。教练告诉艾米丽，以她的情况，需要先通过推拿让脏器归位；再激活腹直肌、腹横肌，稳住核心；然后放松大腿肌肉、激活臀部肌肉，以缓解骨盆前倾和膝超伸问题；再进行皮肉分离缓解妊娠纹；等到产后42天恶露排干净后，再进行盆底肌的练习。

艾米丽断断续续上了四五周的课。她发来了一张对比图，左边的照片拍摄于开始产后康复训练后的第二天，当时“骨盆前倾和膝超伸非常严重，已经不是收肚子就能调整体态的了”。

艾米丽两周产后康复训练变化/受访者供图

从对比图上看，腹部在两周内收紧了一圈。

事实上，在这期间艾米丽的体重并没有减轻，脂肪也没有减少，外形上的变化主要是由于内脏的归位，以及腹直肌和腹横肌恢复了感知。如今，距离艾米丽分娩过去了两个月，15节的产后康复课程也已经结束，但她还是会坚持每天花一个小时在家做做训练。

正确的康复训练确实会为妈妈们带来福音。只不过，在她们的种种努力背后，是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女性在生育后很难恢复到生育前的身体状态。

六层楼说：“生育带来的损伤是多维度的。它可能包括情感上的损伤，还有一些非显性的损伤，很难讲出来，但大部分损伤是存在的。损伤程度有轻的也有重的，有的可能产后6个月就恢复了，有的可能很长时间也恢复不了。”

“比如，孕期腹直肌或耻骨联合会分离。它如果分离一厘米以内，那么产后6个月就恢复了；但如果超过一厘米，到了两厘米左右，能够自己恢复的概率就很低。身体要完全恢复到产前是很困难的，多少还是会留下一些痕迹。”

《产后调理院》剧照

值得注意的是，张琳和艾米丽只是众多妈妈中的两个。而临床上发现的生育损伤问题，可能比这些还要多得多。

六层楼说：“生育损伤这个事，你说难道过去的人没有经历过吗？”

“你们去妇科门诊看一看。那些中老年来看病的人，很多都是生孩子的时候留下的疾病，甚至很多都是陈旧性的疾病。她到了这个年龄，实在是影响生活质量了，实在是不行了，才到医院来看的。怎么能没有？只不过大家好像墨守某一套规则，就是咱们不要说这个事。”

社会当中有很多条条框框在规劝女性要当一个好妈妈——奶水好就是好妈妈；母乳喂养就是好妈妈。六层楼觉得：“比起这所谓的好妈妈，我觉得孩子可能都希望，有一个健康正常的妈妈、普通的妈妈就好了。”

（特别感谢六层楼先生对本文的贡献，张琳、林萌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