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色：凝脂

作者：黎荔

2023年央视兔年春晚，最让我惊艳的宝藏节目是《满庭芳·国色》，赵丽颖身着墨竹白裙演唱“青白黄赤黑，东西中南北”，舞蹈演员的服饰、配色、动作、形态无一不透出中华传统文化的端庄大气。以桃红、缃叶、群青、凝脂、沉香五种主题颜色，水袖演绎桃红之柔，折扇展现凝脂灵秀，纸伞舞出缃叶婉约，翎子如同群青灵动，长剑挥洒沉香意象，再配合LED屏搭配的44种颜色，唱成雅乐，舞成国画，文化内涵兼顾视觉冲击，艺术化地呈现出中国人对传统国色的极致表达和美学追求。这个美不胜收的创意节目，真是惊艳每一个中国魂。

《满庭芳·国色》涉及的52种颜色，可以慢慢写来，今晚我就写一写凝脂吧！

凝脂，凝冻了的油脂，比喻光洁白润的皮肤或器物。《诗经》中有名篇《硕人》，形容一代绝色美人庄姜之美，这首赞美诗乃是汉语中描写美女的开山之作。诗中写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人用了一种后世称为博喻的手法，从手、皮肤、脖颈、牙齿、额角、笑容、眼神多个角度，来展示作为新嫁娘的卫庄公夫人庄姜的美丽。其中，“肤如凝脂”，皮肤洁白柔润如凝固的油脂，流传后世成为衡量美人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在时代的变迁中，标准美人的形象也随之有所改变，正是所谓“环肥燕瘦”，但历来人们对于美女皮肤白皙娇嫩的审美推崇，却始终经久不衰。

白居易的一曲《长恨歌》，不仅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描写得荡气回肠，也将杨贵妃倾国倾城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白居易这诗句太让人浮想联翩了。杨贵妃的美固然有后天的修饰助力，比如，花钿云鬓金步摇，翠翅金雀玉搔头，似云的鬓发（唐人的云髻高耸，需要真假发混合），微颤的步摇，满头的珠翠，在莲步轻移中，每一步，每一摇，每一次微颤，都是一种娇媚。可所有修饰出来的千娇百媚，都需要雪肤花貌、天生丽质作为前提。

当美人回到她的本真容颜，春寒时节，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热气蒸腾，沐洗着她雪白肌肤如凝结的油脂，侍女扶她出浴，正娇懒无力，初承恩泽就在这一时。想象一下贵妃出浴，湿漉漉的丰腴身体，如莲花般白里透红，秀色可人……作为“天生丽质”的特质，其“凝脂”成为凝视的焦点。这样洁白温润的美，怎能不令人心神荡漾？唯有华清池水才能洗得凝脂，唯有螓首蛾眉才配得凝脂。

说到凝脂，我想到我青海旅行时饮过的酥油茶。酥油是从牛奶、羊奶中提炼出来的。提炼酥油的方法很简单，将奶汁稍微加温，然后倒入大木桶内，来回上百次的抽打，直搅得油水分离，之后，把浮在上面的一层脂肪质舀起来装进皮口袋，冷却之后便成了酥油，这种提炼方法俗称“打酥油”。牛奶酥油呈现出金黄色，而羊奶酥油则是纯白色（难怪和田白玉中玉质最上品者，被称之为羊脂白玉）。

酥油有很高的营养价值，有许多种吃法，但主要的是用于制作酥油茶。做法是先将适量酥油放入特制的桶中，佐以食盐，再注入熬煮的浓茶汁，用木柄反复捣拌，使酥油与茶汁溶为一体，呈乳状即成。在青藏高原上，无论是饥肠辘辘、还是精疲力竭，只要喝上一碗酥油茶，就会浑身增添力量，顷刻间变得精力充沛、干劲备增，尤其在那狂风怒吼、滴水成冰的大冬天，喝上一碗酥油茶，便觉得全身温暖无比，沐浴着高原炫目的阳光，再冷的日子也能熬过。酥油茶之所以叫酥油茶，说明了凝脂奶油是这碗茶中的灵魂之所在。

羊脂，酥油，毕竟在那遥远的边塞地方，要说到身边日常可见的凝脂，我立刻想到的是嫩豆腐。老豆腐，以盐卤为凝固剂制成，特点是硬度较大、韧性较强，含水量在85%左右，质地较为坚韧、粗糙。嫩豆腐，以石膏为凝固剂制成，特点是质地细嫩、富有弹性、含水量在90%左右，质地柔软，嫩若凝脂，颤巍巍在勺里，入嘴一抿就化。豆腐的“腐”字，跟腐烂毫无关系，得名更有可能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食物“乳腐”（乳酪），类似乳酪的洁白与口感的“豆乳腐”，就是豆腐。苏轼曾有“煮豆为乳脂为酥”的诗句，自注：“谓豆腐也。”

杭帮菜中的西湖牛肉羹，将白嫩豆腐细细切丁，勾芡成一碗碧波里点缀着点点碎玉。上海菜中的蟹黄豆腐，在豆腐的洁白背景下，蟹黄更显得黄澄澄的，一眼望去金玉满盆，蟹黄的鲜美混合着豆腐奶酪般的口感。粤菜中的鲫鱼豆腐汤，将豆腐与鱼汤一同慢熬，奶白的鲜鱼汤羹中沉浮着雪白豆腐，鲜味与滑嫩一起滑入喉咙。至于淮扬菜中的文思豆腐，更是豆腐乳酪中的极品。用蘑菇、冬笋、火腿、豆芽和鸡脯肉熬出高汤，再用刀将一块嫩豆腐切成细丝下锅。厨师刀在整块嫩豆腐间穿梭游走，肉眼看去豆腐并无变化，托着入水后轻轻一抖，才发现整块豆腐已化作千丝万缕，在水中展开如菊花，那一根根银丝般的豆腐丝，在清澈的鸡汤里舒展飘逸，轻抿一口的口感，有人用“物我两忘”来形容。

凝脂，作为中国传统色，白得白度极高，极为纯净温润，取天之灵气，取地之精华，精光内蕴，细腻无瑕。凝脂，牛奶般纯净，阳光般明媚，美玉般通透，百合般纯洁，不同于一般白色的呆板干枯，凝脂白具有柔软质感和油脂光泽，有种似乎会入口即化的软糯感。在中国文化的化育浸润中，寻常所见的粉红、土黄、浅蓝、米白摇身一变，成了“桃夭”、“秋香”、“天缥”、“凝脂”，这些都是中国古人对这些颜色的传统叫法。当代人只知道牛油果绿、蜜桃粉、极简灰，却不知道赤火之光“赩炽”、绿云翠峰之色的“瓷秘”、少女皮肤一般的“凝脂”。

今日大年初一，是为鸡日，“雄鸡一唱天下白”，新的岁月轮回启动，新的生命创造开始。站在癸卯年的起点，天地一白，宛如凝脂，时光将在这洁白素纸上一点点起笔挥毫。但愿在新的一年，人民生活安定，物质充裕，民脂民膏，丰腴芬芳。正如杜甫诗云：“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以这样国泰民安的凝脂白为背景，才能绘出神州大地上千姿百态、斑斓绮丽的满庭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