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外一篇）

本文转自：海南日报

■ 胡竹峰

夜宿五指山下，一只鸡鸣，又一只鸡鸣，此起彼伏，狗跟着一阵狂吠。晚秋安静之夜，主人已经睡去，旅人兀自怀想。并无实际，怀中空空，旷如夜色，旷如白云远走的天空，空无尘埃无挂碍，于是就寝，在黎族人家。

夜里有梦，有笔临纸作书，隔得远了，不知详情究竟。清晨醒来，兀自懵懂，犹在梦中。窗外青山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站在那里，一时游兴大好，有了攀登之意。

芭蕉正绿，是肥绿，油润润能滴出水来。一尾细长的青蛇蜿蜒蕉叶上，懒懒散散，通体如绿水晶，与芭蕉颜色浑然一体，绿叶藏身。我辈读书藏身，文章藏身，有人杯酒藏身，茶香藏身，稼穑藏身……

三百六十行，行行可藏身。谋生易而藏身难，藏得住头面，藏不住心力；藏得住心力，藏不住岁月磨蚀，一寸又一寸；藏得住胸际沧桑，藏不住满脸皱纹；藏得住口舌，藏不住思绪；守心如城，谈何容易。

耳畔忽有水响幽咽，几个小步转身，一弯溪流峭丽淌过。就近俯身掬起一捧水，指缝漏下清凉，不多时，掌心空空如也，只剩一手湿润。心想五指山水从大地指缝倾泻而下，人手如山，山似人手，人在山中，山何尝不在人中，在人心中，欣欣几欲起舞。几只蝴蝶知晓我的心意，翩翩飞过，一只又一只，数过几只，又飞来几只，挠得人心痒，数不胜数。

水至清也有鱼，平缓处三五条石鲮悠游经过，大多两三寸长。虾子更小，不及一寸。鱼虾结伴滩底潭底嬉闹。山中溪水澄澈，山清水秀。秀之第一要义是澄澈。下过雨，河道高处急流直泻高飞几尺，激荡山石，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石头得了山水灵性，一改憨态，瘦皱波折玲珑，变幻出奇崛美。几根藤蔓伸得太长，河水冲挡着，临空摆动，水凫藤，藤凫水。

每年盛夏，城中酷热难耐，这方土地偏偏独享清凉，更有花叶十里似锦，山风芬馥，于是男女纷拥，来此寻幽避暑。

人越走山越高，心中想见五指如峰。疾足登临，一步步上到高处，峰顶还在更上方，栈道钻入山林，忽然悟出身在此地，哪识面目。几人谈笑下山，纵步如飞，游兴大满意大贯彻矣。

同游者，湘人何哲良、楚人黄梵。

是夜再宿五指山下，晚饭毛纳村，篝火照得庭院透亮如昼，黎族人歌之舞之，舀山栏酒三五勺，得三分陶然意思，兴尽而返。临别时，村民执竹火送行，胸中丰润无语。其时星火在天，朗朗有风，轻拂树叶，草丛里秋虫长鸣。正是：

秋日朗风清，长桌宴酒盈。

黎人歌伴舞，竹火映星明。

愁绪随流去，岩波踏浪行。

江山看走马，文墨记丹旌。

◇漂流记

午后，天气正晴，几人相约红峡谷。果然好去处，两峰对望，一条河顺山脚流过，河里满是石头，大者如屋舍似树冠，另有亭台大小者，还有巨瓮大小者，各类形状，呈苍灰色。两三丈宽的河，水量颇大，一人深，落差刚好。

乘皮筏轰然直下，左冲右撞，跃起落下，几起几落，水花飞溅，打得人衣衫湿透，却也陡然痛快。

水通才能通财，文才好，钱财好，随意才好。世间万物，相辅相生，若探究得深些，则须得“缘”之相和。

人湿漉漉才觉得近了自然。

桓温问：“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

孟嘉回：“渐近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心向往之。或许向往即刻意，反而离自然渐远。当如河中石头，与天地万物为徒，不理自然而得自然，乃至大自然。

置身静水中，同行人怀古，想必苏子当年泛舟赤壁景致亦如此。无非——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无非——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红峡谷不是赤壁，人飘荡也像一片芦叶，如行天上，浮越万顷空间。水面开阔处，与轻筏相共，悠然驶向南山，尘世一切淡忘了，锄头下禾苗稀落。

游人相互逗趣，皮筏从一块块石头边飘过。得闲打量石头，高高低低，密密疏疏，大大小小，杂乱无章而有序，自然序。山高石小，石高水低。石静而水流，本是一片万年孤寂的乱石，却充满生机。

小筏俯冲，驶入了平处，河道深流，虽顺势而下，偏偏难进寸步，需要奋力划桨才一点点前行。即便坦途天成，还要三分人力赶路。这是河上漂流的人情道世事道。

离舟上岸，周身水淋淋而黏糊糊。饮老姜茶一杯，心里莫名两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