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熟悉的土地上

本文转自：江西日报

□ 胡光华

我和母亲吃晌午饭时，父亲吹着口哨回来了。他一般在两种情况下吹口哨，一是遇上特别高兴的事儿，那时哨声欢快响亮，不像他沉稳寡言的性格；二是专注干农活儿的时候，轻灵的哨声始终伴着呼吸进出迂回，像是自我解闷的劳动伴奏。今天的哨声显然是高兴的，因为他拿回来两块亮闪闪的奖牌，村里两支门球队在镇老年体协组织的重阳节老年门球赛上，分别获得一等奖、二等奖。全镇有11支球队，这个成绩创下我们村门球队的最好纪录。

父亲的球龄其实不到两年，但很快就在镇里有了名声，成为村里的MVP。镇门球队曾想把父亲挖过去，大伯建平当场就急了，死活不肯放。大伯是村门球队队长。村门球队有13名队员，最小的60多岁，最大的80岁。父亲的脱颖而出，我并不觉得奇怪。他早年是民办教师，后来通过考试转了公办教师，但这一辈子教书和种地从未落下。有知识的“农民”，对农村各种实践之要总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因此，父亲成为别人眼中的巧匠：检修电路、刷墙砌房、打制木器、编织农具，我家楼房也是他自己设计的，60岁那年又顺利考了驾照。我在心里想，母亲这辈子值了，嫁给了父亲，就等于嫁给了一个教师、一个农民、一个电工、一个泥工、一个木匠、一个篾匠——这样想着，心里就乐了。这样心灵手巧的人，怎么会打不好门球？

但之前父亲对门球是不屑的，看不上这慢节奏的老年运动。以前，村委会在村部院内建了个露天简易门球场，一些庄稼老把式放下锄头把后拿起了门球杆。那时，我竟不能适应，总有时空错乱之感，这些老把式的劳作姿势像模子一样从小刻印在心里，他们无论如何也与“玩”字沾不上边的。但这事却实在发生了，他们专注挥杆的表情，与对待农事一样毫不敷衍。前两年，村委会趁热打铁，挤出经费重建门球场，地面铺了仿真草坪，头上盖了顶棚，于是风雨无忧了。

父亲已退休好些年，整天侍弄着六七亩田和菜地。大伯相邀多次，母亲也多次鼓动，父亲总以各种理由婉拒了。那次实在躲不过，就答应上场试试，一试却发现手感奇好，且喜欢上了。于是，只要不忙农事，父亲就必定在场上与老伙计切磋球技，且经常参加镇上、县上组织的比赛，甚至曾赴百公里外参加全市比赛。父亲的老年生活，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是我不曾想到的，却是我所希望的。要知道，往年说破了嘴皮，他也放不下那六七亩田。拜门球所赐，父亲留下三亩多田，其他的流转给邻村大户耕种，了了我们一桩心事。

现在，父亲和老把式们一样，在稼穑和娱乐之间自由地变换着生活场景。上午比赛的间隙，父亲就约好了同村农机手的收割机下午收稻。他把两块奖牌放好后，发动三轮摩托，母亲应声上车，一如既往的配合默契。从村道进入机耕道，母亲始终笔直地、稳稳地站在车斗，像一位检阅列兵方阵的将军，目光掠过未割的金黄稻田，从容而豪迈。再过两天就是霜降了，晚稻大部分都已收割，田野变得空旷起来，土地裸露着沉稳深邃的身体，奉献完谷粒的秸秆散发出新鲜的植物清香。

农机手已在田间准备就绪。父亲一声令下，收割机猛吐几口浓烟，澎湃地向前推进，发着巨大轰鸣，稻子应声倒下进入铁腹。谷仓满了，父亲站上车斗，指挥收割机将谷子卸到车上的编织袋中，也不系袋口，装满了就直运到村中晾晒。收割机奔跑时，父母是不会闲着的，他们仔细把漏割的稻穗扯断，丢在“稻床”上，让机器再吃进去。见拐角处有撒漏的谷子，母亲赶紧用手捧起装进袋子。我问她，撒漏谷子啊，或许是机子问题呢，干嘛不请更好的机子？母亲说，不请自己村上的去请别人，多难为情呀。宁可自己吃亏，也要照顾邻舍的面子——这是父母的生活哲学、处世伦理。我懂得，正是这种价值观念，维系着农村社会可贵的乡情。

很快，三亩多稻子就完成了由田间到晒场的空间转换，给了父母秋天丰收的定义。稻田有些空荡，父母可不想它过闲冬。往年，和不少乡亲一样，父母在收割水稻之后的田里搭起窝棚，买来鸡苗鸭苗，原生态放养。今年父母也不想例外，趁着落日余晖，他们砍来两根毛竹，剖篾削桩，再准备尼龙网和地膜，在田里搭起了窝棚。不久，这里将住进12羽小鸡、12只雏鸭。

这样散养家禽，鸡鸭长得精神，还不影响村庄环境卫生。父母说，村里这几年抓环境卫生整治，家禽实行圈养，出门都不闻鸡屎臭呢。房前屋后，但凡有些许裸土，就被勤劳的乡亲变幻出新意来，随意地撒上蔬菜种子、油菜种子、芝麻种子、花卉种子，一年四季五彩斑斓，变换着不同的妆容。

作为村庄出了名的勤快人，父亲和母亲自然不肯放弃任何土地。他们遵时令依次在房前屋后撒上油菜、芝麻、小白菜种子，让它们不分畦垄，想密就密，想疏就疏，簇拥着宅子，随性地生长。今年就收获了20多斤油菜籽、20斤白芝麻，母亲说，要不是鸟太多，吃了不少，收获可不止这些。勤劳的农民只要脚沾泥土，都可以创造无限的惊喜。纯朴的土地，也随时向人们奉献着博大深沉的爱。

这就是父亲和母亲平凡的一天，这些事每天都在熟悉的土地上发生着。

我是从村庄走出去的孩子，永远保存着乡情这根脐带，它给予我丰富的营养，也让我对村庄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我知道，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正发生着许多陌生而又新鲜的故事。我知道，像父亲那样可以在运动场和劳作场上随时切换的乡亲是满足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创造一种诗意的生活——他们痴迷门球让老年生活不再孤寂；他们抽根烟的工夫就让稻子在秋天完成了神圣的使命；他们在房前屋后播撒着五彩斑斓的岁月；他们结伴在路灯下散步，山风把一路的家长里短捎给了深蓝的星空；他们用短视频记录下普通而零碎的日子……

虽然他们可能并不自知，但就是这些诗意片断，正在构成美好的诗意乡村，丰富着农村的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