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广场舞

本文转自：闽北日报

前年暑假，妹妹携两个小外甥过来，晚饭后一家人乘凉。我随口问道，父亲去哪儿了？小外甥抢着说，外公去跳广场舞了。我瞬间愕然，妻子、妹妹更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小外甥得意地说，我带你们去看看。

广场舞地点就在小区的灯光球场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妇女在前边领舞，二十来个大姐大妈排成几排，翩翩起舞。我没有看见父亲，还是妹妹眼尖，指着右侧最后一个身影说，那就是老爸。相比之下，父亲的舞姿稍显笨拙，有些明显跟不上节奏。在强烈的音乐声中，父亲伸手踢腿，弯腰扭胯，有模有样。调皮的小外甥飞跑进场，跟在父亲后面，装模作样地扭动起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妹妹把父亲跳广场舞的视频录制下来，发到家庭群里，得到了兄弟姐妹、侄儿侄女精彩的点赞。那晚父亲直跳到近九点才结束，回家时脸红汗淌，母亲让他冲了个澡，一会儿就神清气爽了。

从此，只要天气晴好，父亲每晚都去跳舞。他还撺掇着母亲也一起去跳，但一向保守的母亲坚定地拒绝了。好几回，我看见父亲在广场舞队伍中扭动身姿，很是投入的样子。

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一向老实巴交、五音不全的老父亲怎么突然间迷上广场舞呢？

在几十年的乡村岁月里，父亲是个纯粹的农民，腿勤脚健，用心经营着十来亩农田菜地。小时候我极少听到父亲唱歌，跳舞更是闻所未闻。

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利剑，把日子砍杀得七零八落。当子女像飞雁一般四散奔走时，灾难和意外总是不期而至。十年前，父亲在秋收担谷子时，不小心摔倒，造成脾破裂，最后只好手术切除。当医生把拳头大小的脾端放在眼前时，我看见父亲的脾表皮开裂，渗着血丝。从此，好脾气的父亲成了一个真正没有脾的人。

父亲的劫难并没有结束。前两年一个春季，正在上班的我突然接到母亲语气惊慌的电话，原来父亲外出犁田，路过邻居屋前时，滑了一跤，腿摔断了。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为腿骨骨折，需动大手术，用钢板衔接上下骨头，促进其骨肉愈合。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兄妹几个从四面八方赶来，轮流照看。看着年迈的父亲遭此罪，我们的心里都很是内疚：年近七旬的老人，还在辛勤劳作。于是，我们议定，不再让父亲下田了。

手术后，父亲记挂着尚未插秧的几亩田，“唉，花了这么多冤枉钱，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下地不？”他面露愧色，“那天在隔壁婶娘家门前，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不要再找她了，他们家也不宽裕。”母亲告诉他，医生建议今后不要再下地了，否则容易劳损，弄不好还可能半身不遂。父亲望了望窗外，两眼灰茫茫的，什么话也没有说。

父亲休养了整整三个月才能勉强行走，母亲把几亩田地租给九叔。出院后的父亲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第二年，我们兄妹几个把父母接进城，劳作了一辈子的父亲真正闲适下来。

刚进城时，父亲显得很失落，离开熟悉的土地，再也闻不到田野的芳香，再也不见熟悉的田地，他好像有些失魂落魄。好在他们住的是城郊农民新村，父亲在屋后开辟了一小块菜地，又从乡下运回一些肥沃的黑土，小菜园就算正式“开张”了。父亲种些时令蔬菜，每到初夏季节，茄子、辣椒、黄瓜、扁豆……济济满园，枝头累累。周末，我和妻子过去看望他们，总能满载而归。

每回，父亲总要留我吃饭，现在想来，或许周遭的一切让他陌生，他想多个说话的伴儿。当我驱车离开时，父亲总是坐在门前的靠背椅上，怔怔地目送着我。

晚上，我又看见父亲在广场舞队伍中的身影。较之从前，他的舞姿熟练了许多，举手投足有模有样。回到家中，父亲兴致勃勃地说，今天领队阿姨表扬他跳舞进步大。说罢，露出干瘦的笑意。

母亲说，再跳下去怕是不想归家了。父亲满是笑意地说：“跳舞流汗，可以锻炼身体，又能心情愉快，是一项好运动。要不，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跳吧。”

母亲努努嘴，回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