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把滚烫的熨斗

本文转自：重庆晨报

□沈治鹏

我在家里排行老幺，母亲健在时，自己年逾四十还是事事叮嘱，处处提醒。在她眼里，儿女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有高堂在的环境与语境里，孔老夫子“四十而不惑”的箴言，于母亲而言，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劝诫。

母亲离开已经十多年了。没有了母亲的日子，仿佛孤单了许多，又仿佛寂寞了不少。母亲反复地唠叨，在怀念的背景里，一声声放不下的叮咛，是万般的慈爱，没商量的呵护。

历经雨雪风霜的母亲，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看透了世间的人情冷暖。见周边人为了名利不择手段反而作茧自缚时，总会淡然一笑：只要冷不到饿不到，要那么多钱做啥子？削尖脑袋去贪图吃不得喝不得的虚名，难免会落得个害人害己的结局。做人做事最重要的是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不义之财可能让人高兴一阵子，却得担惊受怕一辈子。亏心之事也许能躲避一时的困扰，但头上三尺有神灵，会胆战心惊用一生去安抚你的良心。

没上过学的母亲总是用言行和亲身领悟来教育影响子女。20世纪60年代，心直口快的父亲得罪人不得已离家，养育五个子女的重担就压在了母亲瘦弱的肩上。在小县城七居委会开办的缝纫合作社，母亲去得最早走得最晚，一天睡四五个小时，时常踩着踩着缝纫机踏板就睡着了。要么针扎手指被疼痛惊醒，要么为强迫睁眼，拧得自己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

春节前，辛劳一年的人们喜欢穿新衣迎新年，是那时国人对辞旧迎新最实在的表达。这期间，是母亲最累也最欢快的时候。有钱的，做新衣买新鞋，没钱的，弄双新鞋垫也得犒劳一下家人或自己。母亲把平日裁剪布料后的边角余料一块一块积攒起来，回到家中便在昏暗的白炽灯下清理、挑选、剪拼、上浆，粘贴在笋壳上，晾干后用模板剪成鞋垫。家里没熨斗，就放在竹编的罩子上用灶火烘干，再上缝纫机打制。母亲的手艺无可挑剔，打出来的针线就像漂亮的手指螺纹。

在农民进城卖一把小菜都被视为违规的年代，私自做鞋垫卖自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被逮住，血本无归不说，弄不好还会被扣上“帽子”。这个家若没有了母亲，天真的就塌下来了。母亲明白这事非同小可，总是小心又小心，生怕出漏子。

烘烤鞋垫需要不停翻转，一大意就会烤焦。为赶时间又不耽误睡眠，母亲常常将半干的鞋垫一排排铺在床上压在身下，次日起床就烘干了。抓紧时间打完鞋垫，趁天亮前悄悄卖出去。

就这样，母亲在黑夜与白昼的缝隙中争分夺秒地穿梭，年幼的儿女在逼仄的时空里倔强成长。一家老小顺遂生存下来的秘诀，就是母亲视自己为坚不可摧的熨斗，把瘦弱的身躯当成永远烧不完的木炭，以熊熊燃烧的姿态让熨斗保持滚烫，随时提起，都会将生活中的坡坡坎坎曲曲折折熨烫得平平直直妥妥帖帖。

坐在这寒冷的冬夜，我开着空调在电脑上写下这些文字。我一直想不明白，睡眠与营养严重不足的母亲仅凭瘦小的身躯是怎么把冰冷的鞋垫烘干的？刚刚躺下的那一刻母亲心里在想什么，是对刺骨的冰凉怨天尤人还是为醒来能卖掉鞋垫换回儿女们果腹的食粮而暗自喜悦？此刻，谁能回答我。只记得母亲在对我讲述这些往事时总是语调平淡，神情平静，面带慈祥，仿佛是在揭秘一个街坊邻里凭借勤奋永不低头最后战胜艰难困苦的久远的故事。

面对困厄，母亲用一生诠释了天道酬勤、乐天知命的真理。当自己跨过退休的门槛时，猛地豁然开朗，遵循天道才是人间的正道，求人不如求己才是人生至理。此刻，和睦互爱的五姊妹可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您的教诲我们牢记在心里。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