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与日落

作者：黎荔

人间七月，晴时阳光煮沸，阴时大雨瓢泼。树木葳蕤，夏风裹挟着热气，知了的鸣叫震耳欲聋。阳光白晃晃的，晒得人一阵阵地眩晕。这时节，没有比流连在水边更惬意的了，尤其在日落时分。

江湖与日落，大约是天生一对。在我的岭南故乡，江流宛转如带，弯弯曲曲绕着小城，大大小小的水塘如同明眸散布在大地上。在我家的楼下，美丽的湖名为潘塘，漾着一池碧波。水上一架轻盈白桥，湖边绿植郁郁葱葱。吃过晚饭出来散凉，有垂钓的老人，有并肩而行的恋人，有初生懵懂的娃娃，晚霞染下来，人也成了风景。湖边的石凳上几乎都是人，可坐在其中，却不觉得聒噪。人们被这样的晚风拂着，只觉得安静又柔软，看着落日的光在粼粼的湖面上漾出金子的样子，心里会咕嘟咕嘟冒出许多惬意和甘愿。

记起那些湖上泛棹的少年日子了。青青的山，白色的楼房，倒影照在淡绿湖上。荡漾的水色衬着山光，浮云若絮在天空里自在游荡。平湖若镜，垂柳如妆，夕阳余晖透过云层照下来，水中泛着金黄色的流光。波光处，水漾漾，闪闪金光轻掠过，飞跃淡淡湖上。晚风吹过水乡，小船在微光中向岸边慢慢划过来，斜阳似胭脂染在面庞上，这一刻最难忘。入夜了，抬起头，夜在那里，它穿过星空之网而来，穿过如茵的碧草，逶迤的湖岸，从湖水、从那碧波上轻轻走来。夜的宁静之水将会升起，乳白的月光浸透湖上的一草一木，一切远望如同在水中。

记忆中的湖边日落，一切都是清亮透明的，没有一丝浮尘杂滓。旷远的天地间传来的是各种鸟的鸣叫。水中的游鱼成行，自由自在。一只野鸭孤零零地游向湖心，在水中自得其乐。鲜红的蛇莓，饱满地挂在草丛中，挂在不属于任何人的莓枝上。湖上小岛绿荫深处有唱歌的人，歌声漫山遍野的响。所有的存在，都是互不干涉、互不遮挡，构成的就是一种自在的和谐。生命本该如此啊，当人凝视水中的倒影，有一阵子心一定漂走了，和岸边的水杉，椰树、野花、绿草，老人和少女，奔跑的孩子，还有天，云，竹，桥……它们都倒影在澄碧的湖水中，恍惚在水影中的那颗心，和这些一起织成了错综的云锦，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晃晃荡荡，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丝一般繁茂的蓝绿色水藻在湖水里缓缓地游曳，水岸边有嬉闹孩童前来捉虾子逮小鱼的身影，湖面上，一只小船悠悠地划动往来着，船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水迹驶向湖心。远远地望向倒映在水中的光影错综，恍如海市蜃楼，一切的一切、虚虚实实、似梦似幻，任谁还分得清楚……我正要凝视，骤然一惊，这水中云锦已皱蹙，凌乱，何尝再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下，我已不在小船里了。——我已在故乡的千里之外，时间的二十年之后。

我的心滑下长安的暮色如滑下一道斜坡，晚风初起的夜晚就像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我已找不到我曾经拥有过的故乡了，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小城。它渐渐退散，如同水中倒映的星星。黄昏辽阔起来，人世的灯亮了。生命孤零零的，人们离开后，黄昏还将继续。趁水中碎影还在，我要追回它，完成它，留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