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代销点

本文转自：开封日报

李军涛

农历腊月初二是父亲的忌日，我那可爱慈善、辛勤劳作一辈子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5年。一直想写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每当拿起笔，都会心痛难抑，特别是2020年夏，父亲的代销点被拆后，更让我抹不去对父亲的思念和对父亲代销点的追忆，时刻萦绕在心头，如影随形。

我的故乡在豫东平原上一个极为普通的小村庄，父母亲和村里人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我对父亲的记忆，也是对我家庭的记事，20世纪70年代中期，担任生产队队长的父亲开起了代销点，在三里五村还属于第一个。当时，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未真正开始，还有集体合作社，在乡亲们看来，父亲是够大胆的。父亲的代销点位于娄花街的东头，位于通往附近几个村的十字路口，十余平方米的代销点，红砖蓝瓦，与一条流向村里坑塘的小溪紧紧挨着，村里大人小孩来来往往，非常热闹，村里老少爷们干完集体的农活又多了一个好去处。代销点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记录了农村改革开放的变迁，更承载着我们兄妹四人生活成长的足迹。我常常觉得，父亲的代销点就是我们的家，它有形、有魂、有根，须臾不离。

走进父亲的代销点便看到老式的水泥柜台，柜台后面木制货架搭配得虽不是很整齐，但农村日用百货、副食糖果及小孩上学用的笔记本、铅笔等样样齐全。柜台旁边是个只能容下一人的小过道，过道旁边贴着墙边放着一张一米五长的木床，那时我们兄妹四人，每天从村小学放学回家后背着书包趴在柜台上乖乖地写作业，写完后就伸手从柜台里偷拿一块糖吃，有时候打着吵着闹着看谁拿的糖果多，自然也少不了被父母亲训斥。我有时候遇到大人或同龄的小朋友来买东西，收下5分、1角的钱，还有点小小营业员的骄傲。现在，代销点几乎绝迹了。在那个时候，父亲的代销点还是比较时尚的，简直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堂。小孩子们跟着大人，夏天闹着吃冰棍、冬天缠着吃糖果，到了春节买摔炮和烟花等。父亲的代销点不仅方便了村里人买东西，还给孩子们带来了欢乐。记得那个时候，每到饭点，父亲的代销点里里外外又成了村里人扎堆吃饭的场所。谁家饭做好早早就来到代销点里边吃饭边看电视、听豫剧，外面的人有的坐在父母亲准备的小板凳上，有的蹲在地上。有的一高兴，几个人一嘀咕，抓把父亲代销点里的花生米、剥几个变蛋、打瓶啤酒，就着从家端的菜馍就喝起来，乡亲们从内心感到这个代销点妥帖地抚慰着乡村岁月，帮助了农人，也愉悦了农人，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充满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村里也有几个人开代销点，但时间不长都关门停业了。村里人都说，做生意谁也比不过我的父亲。电话刚时兴时，父亲就在代销点花钱安装了一部电话机，也是俺村里第一部电话机，外出打工的、在城里上班的，谁家有个啥事就直接打电话给我的父母亲，离代销点近的喊上几声就直接来接电话了，远的就约好时间，父母亲告知接电话的人，准时到代销点电话机旁等着天南地北的老家人打来的电话，父母亲的代销点又成了街坊邻居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和纽带。那时信息不发达、交通不方便，谁家有个急事，妇女第一时间给在外打工的男人打个电话，再急再难的家事几分钟解决。虽然后来手机等通信方式发达，已经多年不用电话机了，但父亲代销点的电话号码我至今仍清晰地记着。随着周围村庄农民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父亲又在代销点的房檐上架起广播，传播外地招工信息，与县运输公司联合，利用春节前后和麦收前后返乡外出的高峰期，接送务工群众，也解决了农民外出务工乘车不方便的问题。我想，这也是父亲的代销点能够长期办下去的原因之一。方便群众、服务乡邻，也是父亲办这个代销点的初衷。父亲的记账本里密密麻麻地记着赊账者的名单和款项。母亲常说，代销点每年人家赊销的钱最后没法收回来也就不再要了。不少村民赊账后因忘记或者其他原因没能还账，但父亲从没追要过，尤其是那些年村委会开展秋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或者其他集体活动，从父亲的代销点拿的烟酒和副食品，因村里没有集体收入都成了呆账。我应征入伍回乡探亲时，在代销点聊天或买东西的大伯大娘、叔叔婶婶，都不停地给我讲父母亲心地善良、待人好的过往。后来，我到县城、市里工作，带妻子和孩子回家看望父母，总是感到代销点就是家。我也一直思考，为什么随着市场大潮冲击，村里也开了好几家超市，但父亲的代销点一直没受影响，父母亲还得到大家的尊重。从街坊邻居对父母亲的赞扬声中，我找到了答案，也真正理解了父母亲开了几十年代销点却没有挣到钱的原因，看起来光鲜，实际上我们的日子并不是很殷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由于长期操心劳累，得了高血压、糖尿病，无论多艰苦，都长年坚持。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办好代销点的基础上，父亲开始骑着自行车，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到附近集市卖布匹，远的跑20多里。由于父亲做生意活道、信誉良好、乐于助人，带领群众发家致富，县工商局推选父亲当上县个体劳动者协会会长。他一个普通农民，每年春节前都会去县里、到乡里参加总结表彰会，领来“模范个体工商户”“致富能手”奖状，把代销点的墙上挂得满满的，我看到了父亲的骄傲和自豪。因为父亲知道，只有劳动才能远离贫穷，才会过上美好生活。父亲肩挑日月、手转乾坤，在村里创造了很多个第一，开办第一家代销点、购买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安装第一部座机电话、一个农民当上县里个体劳动者协会会长。2003年秋，父亲病愈后，仍在代销点和母亲一直做着零售日用百货的生意。直到2018年农历腊月初二，刚刚73岁的父亲心血管病突发，没有任何痛苦地倒在这个为之操劳一生的代销点。

回想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我对代销点的记忆是酸涩的，但它却蕴含着一种不屈的精神。父亲去世后，母亲不愿随我到城里生活，母亲的心思就无时无刻不在代销点了，独自继续经营着这个已经在农村显得落后的代销点。2020年夏，因村里修路，代销点要拆除。小小的代销点，承载了我儿时所有的记忆及父母亲半个多世纪的影子。为了村里民生发展，为了改善村容村貌，我们支持村里工作。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旁边那陪伴了代销点和父母亲几十年光阴的桐树。现在想来，这棵桐树历经风雨，与代销点一起看到了村里人的去留，听到了不少夏日里乡亲们乘凉时的家长里短。代销点拆除那天，为安慰母亲，我和儿子回了老家。当我看到母亲不住地掉眼泪，我竟不知如何做母亲的思想工作。从我记事起，从未见过母亲流过一滴泪。就连家弟英年早逝、父亲因病去世，坚强的母亲也没掉下一滴泪。村里第一个代销点也是最后一个代销点没了，代销点作为一个静止的词汇，也永远成了过去。母亲浸满泪水的眼睛永远让我铭记，那泪光是母亲对这个代销点爱得深沉的感情流露。

母亲至今仍在老家生活，当我的妻子、儿女劝她到城里与我们一起生活时，她总是那句话：“守住这个家，哪儿也不去。”其实我明白，对母亲来说，代销点没了，家也就没了。母亲的执着与坚守，时时提醒我，不忘昨天的来处，感恩生命的原乡，让我在心底永存一份迷恋和敬畏。

现在每次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故乡，已经再也见不到在代销点里乡邻聊天的场景，也没有了孩子们的喧闹声，仿佛是渐行渐远。但无论脚下的路怎么延伸，这种味道一头连着繁华的都市，另一头则永远牵系着难以割舍的父亲的代销点。那是我的故乡，那是我的家，是我对父亲永远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