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毁坏

作者：黎荔

小时候看过一个故事，一对夫妇本来很穷，生活一直很节约，突然中了大奖。在大奖拿到之前，这对夫妇决定把家中的破旧家具全部扔掉，以发泄多年心中的郁闷。但是到了第二天，才发觉大奖发错了，他们并没有中奖，于是夫妇俩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把那些扔掉的破家具捡回来。那些家具象征着贫穷，原本以为将一去不复返，如今却是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这对夫妇是悲哀的。如果没有这个最终没得到的大奖，他们还会兢兢业业地过眼前的日子。最后尽管结果是回到了零点，但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们必须重新去适应曾经唾弃过的生活，这是何等的痛苦。今天重新回味这个故事，我觉得这个故事对那对夫妻还算仁慈了。因为他们只做了一晚上的美梦，再回归生活的原轨应该不难，即使内心有着许多纠结。但是，如果他们误打误撞过上了几天好日子，入境太深，有了挥霍的积习，突然梦碎，从中拔离，一无所有，这恐怕才是最最悲哀的。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句话出自司马光的《训俭示康》，从节俭变得奢侈是容易的，从奢侈变得节俭却困难了。人生来都有过好日子的愿望，改善生活，由俭入奢自然容易被接受；而丢掉已经得到的一切，由奢入俭，在习惯上、心理上都难以适应。我想我们这一代的人会更清楚，因为我们童年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计算机，可是我们不觉得那个时候不快乐，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儿时的每一天都是在时代的爬坡期，每天都有新的收获，每天都有进步的喜悦，那些纷至沓来的时代的馈赠啊！而且，我们那时候还有富足的大自然，在山上、在河里可以看到那么多种的生物，那时候的人有丰富的生命，也有丰富的人性。

可时代不可能无限增长，也会有下行的时代，收缩的时代。话说天下财富，聚久则散散久则聚。经济不可能永远在繁荣期里运转。当收缩期到来的时候，一切都会戛然而止。在历史的起起伏伏中，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有可能先被贫穷毁坏一次，再被富裕毁坏另一次（什么叫被富裕毁坏？你去看看那些随处可见的财富疯癫、利益疯癫、物欲疯癫），然后，突然被由奢入俭的巨大变动，继续毁坏第三次，重获他们的贫穷。这第三次才是最让人深受打击的吧？

此时，举目望向外在的大自然，城市贫穷时，森林和河流是兴旺的。城市繁荣了，可自然却贫穷了。而且更要命的是，承受这第三次打击的人，已经不年轻了。年轻就像个遮羞布，遮住了丑陋，贫穷，原生家庭，阶层跨越，等等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在年轻的滤镜下，都显得没多大事儿，甚至不乏不拘一格的个性有趣，可时间的潮水终究会扯下遮羞布，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的筹码去和命运较量，在青春不再之后他极有可能难以抵御，接下来那些漫长而又无情的时光。

人生上坡的心态与下坡的心态，毕竟是迥然不同的。人生前半程，仿佛爬山，目标明确，朝着山顶，全是向上的力量。人生后半程，尽管可能有所谓更高、更远、更强的目标，但是心里清楚，身体里、心里、周围，有种东西已经过了盛时，不再如年轻时那样，无论怎么走，都是往高处走、往好处走。而现在，伴随着渐次衰颓的身心机能，下坡的人很明白，前路只有那个山脚在等着。一个人缓缓下山，尚且心中有无尽怅然，如果是时代让他猛然跌落，滚坡下山的话，那种感觉一定是极度焦虑和不甘心的。

此时此刻，我在键盘上敲着字，日已西斜了，广袤大地上，无数条马路像无数条泛滥的河流，无数个窗口点亮无数盏灯，无数匆忙归家的脚步敲打着地面，像落一场大雨。一座座楼房里，弯弯曲曲的巷弄中，谁家的孩子在叮叮咚咚地练琴，谁家灶台间的窗开着，油锅滋滋地响，空气里弥漫着爆炒肉菜的香味。一扇扇门等候着晚归的人，永不落幕的，是这悲欣交集的市井人生。到底什么是人间烟火？希望是火，失望是烟，生活就是一边点火，一边冒烟。历史是一根羽毛，只有轨迹，没有目的。绝大多数的人就像是一片片落叶，在空中随风漂游、翻飞、荡漾，最后落到地上。在彻底躺平在地上之前，我们所有人都在以不同程度、不同方式，和焦虑、和时代、和历史拐弯处的到来做着斗争。这就是我们的人间。

《太阳落山了》张二棍

无山可落时

就落水，落地平线

落棚户区，落垃圾堆

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

火葬场的烟囱后面

落日真谦逊啊

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挑三拣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