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英雄”的堕落

“史密斯是战争罪犯、

霸凌者、骗子。”

作者：于冰

身披国家最高荣誉勋章，作战服被摆进战争纪念馆，获得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接见……“国家英雄”澳大利亚前特种兵本·罗伯特-史密斯，竟在一夜之间成了“狗熊”。

让史密斯跌下“神坛”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2018年，三家澳大利亚媒体《悉尼先驱晨报》《时代报》和《堪培拉时报》曝光了史密斯在驻阿富汗期间所涉六起“非法杀人”事件。但史密斯否认自己伤害过平民，并在2019年以诽谤罪名起诉媒体，要求恢复自己的声誉。

就在前几天，大利亚联邦法院对此案做出判决，认定三家被告媒体关于史密斯涉嫌谋杀多名阿富汗在押人员和平民的报道大部分属实，他“违反了军事行动应遵守的道德和法律规范”，让国家蒙羞。

此案不仅再次坐实了史密斯犯下多项虐杀阿富汗平民的暴行，还引发了对澳大利亚特种部队在阿富汗虐杀平民的新指控。

撕下“英雄”面具

2018年3月28日，时任澳大利亚总理马尔科姆·特恩布尔正在国会大厦做一场关于退伍军人重新开始生活的演讲。可人们的目光完全被总理背后的史密斯所吸引。

·史密斯（左）站在澳大利亚总理马尔科姆·特恩布尔的身后。

身高近两米的史密斯是澳大利亚获得勋章最多的军人，当天作为退役军人杰出代表出席活动。

史密斯之所以能一举成名，全因他在阿富汗战场上的“表现”——2006年至2012年间他6次赴阿富汗战场，更在一次与塔利班武装分子对抗中，几乎单枪匹马地拯救了被包围的多位战友。

在铺天盖地的报道宣传下，史密斯成了有勇气、不怕牺牲的澳洲军人代表、“国家英雄”，被授予澳大利亚军队最高荣誉，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位于首都堪培拉的澳大利亚战争纪念馆特别开辟一个专区，悬挂史密斯的巨幅照片，还有其驻阿富汗期间所穿的作战服、头盔、军靴等。2018年，他还获得英国女王（也是澳大利亚名义上的国家元首）的接见。

·史密斯驻阿富汗期间穿的作战服陈列在澳大利亚战争纪念馆。

史密斯还拥有多个头衔，“澳大利亚父亲”、澳大利亚国庆日委员会主席、反暴力运动的代言人等等。因为要不停参加各种活动，他签了位经纪人帮忙排工作档期。

他每次的出场费虽然以上千澳元起跳，但客户们会开出更高的价钱，只为让“英雄”露个脸。毫无工作经验的史密斯，还凭着高人气获得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媒体做高级主管。

不过，在澳大利亚国防部高官圈子里，却有一些关于史密斯的可怕传闻。于是，资深调查记者克里斯·马斯特斯和尼克·麦肯齐树藤摸瓜，采访了数十名与史密斯并肩作战的士兵、官员和了解史密斯的相关人士，于2018年8月完成了一篇调查文章，向外界揭开了隐藏在“英雄”面具下的真相。

原来，史密斯并不是什么骁勇善战的“国家英雄”，“他是战争罪犯、霸凌者、骗子”。

2009年，正在阿富汗执行搜查任务的史密斯，在一条隧道中发现一名老人和一名装有假腿的年轻人。那两人走出隧道并示意投降，但史密斯下令一名士兵射杀老人，自己用机关枪把年轻人“解决”了，并将其假腿带回部队基地酒吧，给士兵们做饮酒器。

·士兵用史密斯带回的假腿喝酒。

史密斯的杀人名单中还有毫无还手能力的阿富汗少年。

一名证人告诉记者，他曾与史密斯在同一个作战小分队共事。一天，他们拦截了一辆丰田汽车，并扣留了车上的两个阿富汗人。其中一个阿富汗人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他没有留胡子，身体微胖，被荷枪实弹的特种兵们吓得全身颤抖。

证人称，听见有人在无线电里说丰田汽车上有简易爆炸装置的组件，于是史密斯带人对这两个阿富汗人进行“审问”。大约15至20分钟后，证人听见史密斯在无线电里发出指令，“击毙两名敌人”。

两天后，证人在军营里碰见了史密斯，问他为何要杀死那个阿富汗少年。史密斯说：“当时有人对我说，不要杀掉任何人。我偏不，直接拿出我的手枪，打爆了那个少年的头。这是我这辈子遇过的最美妙的事情了！”

此外，史密斯还涉嫌霸凌下属。他曾当着整个巡逻队队员的面，对一名下属扇巴掌，威胁另一名下属，称如果他表现得不够好，就在他“后脑勺开枪”。

史密斯曾说：“在阿富汗的6年时间里，我一直活在显微镜下，我的记录一尘不染。”然而，他在阿富汗的恶行，可能比媒体揭露得更多、更令人发指。

罪行累累的刽子手

史密斯所在的澳大利亚特种空勤团是隶属于陆军的特种部队。该部队的历史可追溯到1957年，目前由6个中队组成，编制约600人，参加过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等。

·澳大利亚特种空勤团。

有消息称，该部队内部中有不受约束的“战士文化”，士兵们将“法律掌握在自己手中”，加上军队内部的“沉默准则”，任何潜在的不当行为都很少被报告。

2016年，时任澳大利亚陆军参谋长坎贝尔委托澳国防军总监察长办公室对驻阿军队违反武装冲突法的“传言和指控”启动调查，主要针对澳军士兵2005年至2016年间在当地非法虐杀战俘行为。这也是澳大利亚军队近代史上最彻底的一次内部调查。

新南威尔士州法官保罗·布雷顿作为调查负责人，在询问了400余名证人，翻阅2万余份资料及2.5万余张图片后，于2020年形成了一份调查报告，也就是后来震惊国际舆论的“布雷顿报告”。

这份历时四年的调查报告证实，有25名澳特种部队军人涉嫌参与23起虐杀阿富汗囚犯和平民事件，共有39人被杀害，另有2人被虐待。

所有被指控的杀戮事件都没有发生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而是发生在受害者被拘留或处于澳军的控制之下，且受害者都不是战斗人员。为瞒天过海，一些士兵在射杀平民之后将武器、无线电设备或手榴弹摆放在尸体旁边拍照，以制造死者曾经是敌人的假象，掩盖滥杀无辜的事实。

真相被揭露后，澳大利亚国防部承诺将在2020年年底之前支付阿富汗战争受害者赔偿金一事做出初步决定。但这事儿却没了下文。

·澳大利亚陆军士兵在阿富汗作战。（澳大利亚国防部）

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钱峰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澳大利亚政府目前坚持这些罪行都是士兵的个人行为，拒绝在政府层面给予阿富汗赔偿。除澳大利亚外，其他北约国家驻阿富汗军队也有类似的战争罪行被曝光，尤其以驻阿美军居多。

自2002年起，澳大利亚、英国等美国盟友一直驻军阿富汗。这些军队最初的角色是训练当时的阿富汗政府军，但之后他们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与武装分子的冲突中。

这些军人的行动，给阿富汗平民造成很大伤害，但赔偿难以落实。2021年8月，美军在喀布尔用无人机袭击一辆汽车，造成10名平民死亡。虽然美国公开承诺要给遇难者家属慰问金，但时至今日仍在拖欠。有分析称，如果这次澳大利亚赔偿的“示范口子”一开，无疑会给美国及其北约盟国带来巨大的道义和舆论压力。

又和美国有关？

针对史密斯的调查报道曝光后，人们开始质疑这位“国家英雄”的真实性。史密斯也开始害怕公众会知道更多的真相，但他不愿放弃“英雄”光环给自己带来的名和利。于是，他坚称自己是无辜的，无论如何都要将诽谤自己的媒体告倒，他的律师团队还指认有人是出于“嫉妒”而抹黑他。

经过两年半的初步程序，案件的审判于2022年年中开始，结果又因澳大利亚疫情形势严峻，审理一度被迫暂停，直至今年2月初才重启。这起案件据称耗资高达2500万澳元（约合人民币1.1亿元），被舆论称为“世纪审判”。

可人算不如天算，史密斯在2018年被妻子发现婚内出轨，两人离婚时几乎赔给妻子全部身家，所以他拿不出这么多钱去打官司。最后，是公司老板借了他300万澳元去打官司，但前提是得把他的十字勋章抵押给老板。

·史密斯与前妻育有一对双胞胎女儿。

结果，史密斯还是败诉了，那枚勋章也要不回来了。

审理该案的澳大利亚联邦法院法官贝桑科在做出史密斯败诉的判决后表示，史密斯“不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我很难接受他（史密斯）就任何争议问题提供的证据。”

战争历史学家彼得·斯坦利说，该案将会是未来几年一系列重大战争罪行被调查起诉乃至定罪的前兆。《金融时报》称，“战争英雄”的败诉动摇了澳大利亚的“自我形象”，澳大利亚军队在阿富汗滥杀平民和囚犯的丑闻影响到了澳大利亚与美国的安全合作。

5月31日，澳大利亚国防军司令的坎贝尔表示，他曾收到美方警告，称由于澳大利亚对军人在阿富汗期间的战争罪指控，美军与澳大利亚特种部队之间的合作可能因此暂停。

钱峰说，美国人对澳大利亚提出警告之举也是舆论压力所致，因为此前公开的“布雷顿报告”列举了大量来自特种部队士兵谋杀当地平民和囚犯的案例，并提供了相关证据，这触犯了美国“莱希法”。该法禁止美国军方与“严重侵犯人权”的海外势力合作。但美澳是条约盟友国家，澳方也是美方在南太平洋的首要合作伙伴。

当前美方积极推进的印太战略和奥库斯协议，离不开澳方支持。因此，美方表面上的“施压”，也只是希望澳军尽快对形象“止损”而已，且“压力”也只是暂停而非停止相关合作。

·史密斯。

这些澳军官兵在阿富汗犯下的虐杀罪行，是否会影响美澳军事合作？钱峰说，美国在阿作战持续20年，投入力量最大，参与兵力最多，它自己犯下的战争罪行远超澳大利亚。

但美军方依然在想方设法掩盖本国军人罪行，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所谓“军心士气”，继续标榜当年对阿富汗战争的正义性。从这个意义上看，对澳大利亚官兵的犯罪行为“高举轻放”，也是为了美军的利益。因此，这不会影响到美澳之间的军事战略合作。

事实上，像史密斯这样从“英雄”到“罪人”的横跳事件越来越多。

中国社科院澳大利亚、新西兰与南太平洋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秦升告诉记者，发动战争的主体是国家，军人只是执行国家的命令。比如，美国发动战争的动机非常复杂，战争的正义性受到质疑。当参加这些战争的军人出现问题和麻烦、并引起舆论关注时，美国倾向于和这些“问题军人”切割，避免影响其“国家形象”。对澳大利亚而言，情况也是如此。

钱峰则表示，此事再次证明，不正义战争中的军人既是工具和帮凶，也是炮灰和牺牲品。发动战争的政客和背后的资本集团，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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