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建筑师再获普利兹克建筑奖 刘家琨与浙江的三次邂逅

3月4日晚，普利兹克建筑奖官方宣布，来自中国成都的刘家琨荣获2025年度普利兹克建筑奖。这是自2012年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王澍之后，第二位获得全球建筑界最高荣誉的中国建筑师。

这位被称为“中国最具人文气质的建筑师”，在浙江设计了杭州大运河杭钢公园（一期）、金华建筑艺术公园“茶室”、文里·松阳三庙文化交流中心。

建筑是石头的史书。新时代，执笔的人应如何书写历史和记忆？在刘家琨与浙江的这三次邂逅中，我们寻找砖石间藏着的答案。

遇见“刘家琨”

“你要去想这个对象，它想成为什么”

走进杭州大运河杭钢公园（一期），历史藏迹于江南山水之间。钢铁地板、锈红色廊柱，钢铁厂遗存高耸，新建建筑匍匐环绕其下。在园内连廊上，记者碰到了刚完成拍摄的舞蹈摄影师傅添翼。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拍摄主角点名要拍的公园”。

大运河杭钢公园前身，是浙江省第一座钢铁厂——杭州钢铁厂。大运河水从旁流过，见证了一座城的兴盛，也流经那段钢铁岁月。生产运营60多年后，2015年12月31日，杭州钢铁厂正式关停。

杭州运河综合保护工程随之启动，运河集团向全球设计师发出“英雄帖”，征集改造方案。

如何进入一个新项目？在普利兹克建筑奖发布的获奖者视频中，刘家琨提到了他的“方法论”，“你不要先有自己的、习惯的、固定的形式感，或者是技术的姿态，或者是设计的惯性，你要去想这个对象，它想成为什么”。

大运河杭钢公园想成为什么？

刘家琨思考后，提出了“珍视杭钢历史，呵护岁月痕迹，谦逊衬托遗存，山水之间造园”的设计理念。其中蕴含的“人文关怀”、最大限度呈现历史遗存本身，和运河集团的改造初衷不谋而合。最终经过层层评选，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和TLS景观设计事务所成功中标。

位于金华建筑艺术公园的“茶室”，也源于一次“全球邀约”。

3月5日下午，记者来到位于金华市金东区的金华建筑艺术公园。这是一个沿江的2200米狭长公园，公园中共有17个小型公共建筑，由中国、瑞士、德国及美国等7个国家的21位建筑师共同设计。刘家琨设计的小型公共建筑“茶室”，就位于公园中段。

“茶室”由7幢分散的建筑组合而成。走近观察，茶室的地板和楼梯等主体结构，用的都是镂空钢材料。楼梯两侧，一侧用钢水管做扶手，水龙头就设置在茶室门口，另一侧是细细的钢绳。拾级而上，茶室墙面用的是阳光板，可以穿透阳光，和镂空钢材料的主体结合，显得整个建筑轻盈无比。

“我们打造这个公园时，在北京考察看到当代建筑艺术作品‘长城脚下的公社’，就参考他们的做法，在全球范围内邀请有一定知名度并获有奖项的建筑师。”原金东新区管委会规划科科长胡文军介绍，当时金东刚设区不久，希望通过完善各类基础设施，吸引更多优质企业和人才入驻。刘家琨就是受邀的众多建筑师之一。

现在，金华建筑艺术公园已经成为金华市民休闲娱乐的重要场所。每到周末，金华市民方小姐都会带上孩子，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在公园里露营。

除了出圈成为打卡点，这里也几乎成了浙江师范大学设计与创意学院的“教学基地”。“班级如果有建筑相关课程，每个学期都会来两三次。”浙江师范大学设计与创意学院院长郑军德说，但凡学校有国内外建筑界专家来访，他们也会带对方来这里参观。“曾经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的雅克·赫尔佐格、皮埃尔·德·梅隆、王澍都有建筑在公园呈现，现在刘家琨也获得了普利兹克建筑奖。”郑军德骄傲地说，金华建筑艺术公园的含金量在不断上升。

在文里·松阳三庙文化交流中心，游廊蜿蜒灵动，金属冷光与古老纹饰构成奇妙的时空蒙太奇。游廊整体均为一层，高度低于老建筑檐口，以谦逊姿态，避免对历史场域的视觉压迫。

“他的设计是非类型化的。”松阳文里项目创始人与投资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彭海东回忆，他们当时与多个设计师沟通过，发现刘家琨过去的每个作品都不同，感觉在他的字典里没有“万能公式”，只有对项目复杂的历史文化约束条件的尊重和适应。“他当时也很兴奋，因为国内几乎没有人做过类似设计，而且他的想法跟我很契合，就是要用现代设计手法回应历史环境，营造出一个既公共开放又富于传统情致的当代园林。”彭海东说。

“这里就像一个大型‘活态博物馆’。”松阳市民潘泽宇说，现在许多年俗活动都在这里举办，还有很多游客因为设计慕名而来。

争议中的坚持

“我们不做假古董，也不毁真遗迹”

“城市其实也是根植于历史逐渐生长起来的。”刘家琨在普利兹克建筑奖官方发布的获奖者视频中提到，建筑师在城市中挥笔时，也是在历史的进程中做事情，他希望通过作品介入城市时能够承上启下。而材料，便是历史和记忆的重要载体。

漫步在杭州大运河杭钢公园，可以看到大面积的锈红色混凝土。为什么是锈红色混凝土？

“现场保留的红砖墙筒仓，被日光曝晒后呈现暗红色的矿槽，园林建筑系统的锈红色从原场地中提炼。”设计相关负责人说，刘家琨看到后，觉得锈红色正是杭钢文化的代表色，是能唤醒大家的记忆点。

为了选出最贴近历史的锈红色混凝土，团队先后做了700多个试样，不同试样中的氧化铁含量、泥沙配比都由刘家琨亲自把关。之后，这些试样先后经历了“颜色关”“风吹日晒关”“现场测试关”等，最终定下了现在这款锈红色。

文里项目于2017年初启动设计，2017年底设计完成，用时一年，但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当时部分设计手法存在一些争议。”彭海东指着游廊举例，有人会认为耐候板、竹钢等现代材料建成的游廊，和原有遗迹会有违和，应采用一些传统建筑形式，要仿古。

而刘家琨说的一句话，让彭海东印象深刻：“历史无法挑挑拣拣，我们不做假古董，也不毁真遗迹。”在刘家琨的坚持下，现代设计元素被保留下来。

刘家琨的坚持还在于，创造栖居之地，同时创造诗意。

为了选出最有特色的小型公共建筑进驻金华建筑艺术公园，金东区当时举办了一场世界建筑艺术小品研讨会。“我对刘家琨印象尤其深刻，因为原本评委们对他的作品评价有分歧，但是听完他的介绍，大家惊叹于他的创意。”胡文军回忆。

“他对设计有自己的坚持，因为他抽中的地块地势比堤坝还低，但他又希望在茶室可以边饮茶边欣赏江景。”胡文军说，刘家琨的建筑设计因地制宜对环境进行处理，还很好地利用了江景优势，并融入了自己的创意。

“他说这是江边的一群鸟，轻盈展翅，有高有低地飞着。”胡文军指着建筑主体介绍，两侧阳光板能推开，推开后真的像江边的一群飞鸟，非常有意境。

何以建筑

“创造美好、公正、有尊严的生存环境”

初闻刘家琨获奖的消息时，浙江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建筑四院院长钱锡栋先是惊讶，很快便觉得在情理之中。

1956年，刘家琨出生于四川成都。小时候，几乎所有的直系亲属都是医务工作者，而他却喜欢上了画画，并选择了建筑专业。在约40年间，刘家琨和团队在全国各地打造了30多个项目。

钱锡栋和刘家琨便是相识于大运河杭钢公园项目。钱锡栋还记得，第一次去听项目汇报方案时，刘家琨提出“珍视杭钢历史，呵护岁月痕迹，谦逊衬托遗存，山水之间造园”设计理念，简单几句话，让钱锡栋觉得这个项目就该这么做。

“建筑师很多时候到了一定的程度，并不是简单的匠人或者设计师的角色。他的理念、思想、站位、思考的方式等等，与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钱锡栋认为，在城市更新过程中，积极改造传统，又保持着与现代化微妙的平衡，从而达到新旧并置、和合共生，这种坚持和勇气非常难得。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卓旻教授认为，刘家琨的设计是因地制宜的，“在我看来刘家琨的建筑设计具有较强的在地性特征，而对于在地性的重视意味着对于固定风格的反抗，因为需要对不同地域的风土或材料或形式做出不同的反应。”

在日新月异的数字时代，“何以建筑”更加值得思考。浙江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首席总建筑师、浙江大学平衡建筑研究中心主任董丹申认为，建筑拥抱科技能够带来更加便捷的生活，但同时个体逐渐或主动或被动地沦为一座座物质与精神的“孤岛”，与周边具体的生产生活要素产生割裂，此时更需要建筑师以设计为手段去弥合割裂，推动人群交往，重塑社会生态。而这种对抗并非无法共存，它们统一于人，此时的答案就是返璞归真，重归民本价值。

刘家琨在获奖者视频中也提到，“建筑的目的就是要创造美好、公正、有尊严的生存环境，人的现实生活、幸福、尊严，这些都是我们要去努力的”。

董丹申说：“刘家琨的获奖或许正是印证了，‘为人民而设计’的建筑才是真正的好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