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港客家情

本文转自：赣南日报

□自鸣钟

年后从赣州返回香港，新年的余味还很浓，大街小巷贴着春联和福字，与内地任何一座城市没有分别，放假归来的人们都露出喜气洋洋的笑容，多日寒冷的天气仿佛也晴朗了许多。我留恋于家乡饭菜的滋味，想在这异乡的闹市找寻一份独特的记忆。辗转在新奇与传统并存的红磡街头，我发现了世界上几乎所有为人称道的美食。

下楼只需行过斑马线，就是一条步行街。街首是日本料理、台中汤面，还有一家湘菜馆，虽然辣味欠缺，但对于口味偏淡的香港人来说也算特色。继续前行，西式快餐、法式糕点，还有颇受好评的“三送饭”，也就是自选三个菜，只需三十元。绕过拐角，进入黄埔商业区，意大利餐、泰国菜、韩国烤肉、粤式茶楼，各色小吃，应有尽有。藏于深处有一家山西刀削面，味美价廉，声名在外，门口总是大排长龙。我吃过一次加臊子的刀削，山西的同学告诉我，加西红柿炒蛋的刀削才算正宗。自然，家乡的东西只有本地人才有发言权，也只有在本地吃才算是真正领略。

作为世界上分布范围最广、影响最为深远的民系之一，客家人无疑创造了辉煌的饮食文化，尤其是在香港这样人文荟萃、多元交融的都市，想一品客家风味必定是能得偿所愿的。不多久，我便寻得了这样一个地方。这里并不是闹市区的中心，而在远离大道的小巷，牌匾上书“围屋里”，下面小字写着“用心做好客家菜”。我不由得走进去，店铺不大但很整洁，一面墙上画着客家围屋的彩绘，旁边还有客家文化的文字介绍；另一面墙则是菜品展示，招牌菜是三杯鸭、酿豆腐、客家小炒鱼、黄酒焖猪手。每个桌上除了菜单外，还摆着两罐调味品，一罐辣椒酱，一罐霉豆腐。我暗暗称奇，连霉豆腐这种客家秘制而不轻易示人的压箱底美食都能做出，想必店家绝非等闲之辈。

因为还没到饭点，店里顾客不多。店主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大伯，方正脸，短胡须，双鬓已花白，他拿着菜单朝我走来，开口就是粤语：“雷猴，食咩野？”我摆摆手，表示听不懂粤语。他好像来了兴致，带笑着问：“内地来的吧，是学生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我感到诧异又亲切，我点头示意。店主见没有其他顾客，便在我对面坐下，我们聊了起来。很快，我就知道原来他的父母也是内地人，二十世纪中期从大陆来到香港，从此定居异乡。不知是对故土难以忘怀，还是客家人的身份唤起一些回忆，他的父母开了这个饭馆，而今有了传人。虽然他在香港出生长大，但家庭的教育让他明白自己属于何方。“你是客家人吗？”他问我。显然，能找到这里来吃客家菜的，多半是肯定的答案，我也不例外。

两个客家人相见，一个是远离故土几十载的二代移民，家乡早已幻化为言传身教的记忆；一个是暂别旧园未几的出游学子，新年的团聚和美好犹在昨日。虽然同为异乡客家人，这个“客”字在我们心中的含义想必是大异其趣。“我的父母是从广东梅州迁出的，你来自哪里？”他开始问我籍贯。当听到我说我是江西赣州人时，他的眼里顿时透出一股光亮，他用一种惊诧的语气继续追问：“江西赣州？你真的是江西赣州人？”他的声音突然变大，神情中带有一丝焦急，似乎在害怕某种珍贵的东西会失去。我肯定地点点头，他的神色慢慢缓和了下来。

店主给我续上一杯茶水，向我解释了其中的缘由。他的父亲是广东梅州人，但他的母亲却来自江西赣州，和许多普通家庭一样，他的母亲主要扮演了教育抚养者的角色，从小就告诉他有关故乡的往事和客家人的历史。在这样的家庭熏陶下，加上与来往饭馆的特定人群的广泛接触，他的心中刻下对赣州、对客家文化的一种深深的痕迹。“我们店名叫围屋里，你看这墙上的彩绘，就是我母亲家乡的客家建筑，她是凭着自己的回忆想象出这幅图画的。”说完，他的眼神沉溺于墙上的建筑久久不能移开，我看着这个年逾六旬的老者，他微蹙着额头，仿佛想在画作中找寻什么，于是循着他的目光往墙上看，客家的围屋是多么古拙浑厚啊，一代又一代客家人在这里团聚生长，从这里走向远方，也支撑眼前这位老者心中对母亲、对故乡美好眷恋的力量，是无数客家人散了又聚、别了再逢的精神纽带。

“我去过一次赣州，那是在2004年。”他从沉思中醒来，转过头对我说。这源于一项历史悠久的活动，1971年首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在香港举办，目的旨在增进客家情谊，展示民俗艺术，随后于世界各地轮流开展。2004年，第19届世客会落户江西赣州，他借此契机重回故土。由于身体原因，他的母亲没能同行，出发前曾叮嘱他务必游览客家围屋，很遗憾，紧张的行程并没能留下空余的时间，关于围屋的想象，他只能在母亲的回忆下幻化为这一墙浓浓的色彩。而今，母亲也成了回忆，他的眷恋留在这家小馆、这面墙壁，也留在我们这些偶尔到来的“娘家人”身上。说完之后，他长舒一口气，好像卸下了许多压抑，接着脸上挂起微笑，问我吃些什么。我都快忘了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门外有顾客正朝里走来，我要了一份小炒鱼，他便到前面招待去了。

小炒鱼的味道果然正宗，霉豆腐也跟我小时候的感觉别无二致，“用心做好客家菜”，不是所有地方都配得上这块招牌。我再次凝视墙上的绘画，高耸的围墙展开巨大的怀抱，将整个社区紧紧地靠拢在一起，就像一位英勇的母亲在保卫自己的孩童。而那些横排竖直、错落有致的房屋，彼此间也互为犄角，全盘照应。正是这样的建筑风格，孕育出客家人坚韧果敢、团结友爱的精神特质，也是这份对乡愁的执着，将我们的传统文化长久地继承下来。

不久前，一位朋友告诉我，第32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定于2023年在江西龙南举办。这将是赣州第二次承办世客会，经过20年发展的故土早已今非昔比，而龙南的客家围屋更是远近闻名，这样的机会不容错过。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店主大伯，他的反应极为热烈，当即允诺适时赴赣，共庆盛会，饱览家乡山水，一睹客家风情。我想，两个城市的距离，不在于道路的远近，而在文化的认同和民众的联系。赣州与香港的距离，因为无数像我们这样的“客家游子”，被不断地拉近，直至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