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来就是一切

起初，只是好奇。

我哪里懂什么小说？读过几本书，也曾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写点什么。可惜上了十几年学，再到编辑部工作，生活死板，又没有多少和人分享的乐趣，恋爱都没谈过两回，该写点什么呢？好多回读到卡夫卡的《城堡》，想到自己也快成了那个土地测量员，世界在眼跟前轰隆隆奔跑，我们也就能看看，死活找不到进入的通道。要是再不主动找点事做，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丧失生而为人的潜能。各种苦闷淤积在一起，恨不能在太阳底下狂走一回，清净清净，找到自救的绳索。

有一回走到青龙电脑城，碰到一位朋友。人来车往，我俩就站在大马路上闲扯开了。他突然聊起女朋友，用他的原话形容，女朋友给他把牙膏都挤好了。当时我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都在城中村里蜗居，没想到才几天没见，他就找下了女朋友，还如此贤惠。一想到他被人温柔以待的情形，我强忍着嫉妒心，向他讨教和女性相处的技巧。没想到讲到最后，他突然和我说：“克海，你还真信啊，我编的这个故事怎么样？”

这怎么是编的故事呢？他说得那么自然，有起有伏，还有闯入陌生之地的冒险。听他讲到紧要处，我都捏着一把汗，生怕他一不小心犯下大错，不承想，到头来，他竟然死不认账。

直到现在，和朋友回忆起这个细节，他一口认定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肯定是他当年的某些想法刺激到了我。既然不能像心仪的那些作家深入挖掘，写出那么丰富的生活，写出那么有意思的作品，那么能不能像朋友一样，编排一番自己的人生？不是都说，所有的写作都是在探索自我吗？

当我把自己作为观察对象，发现世界好像多少发生了些变化。原先感觉羞于启齿的事，好像有损个人羽毛的事，似乎都能自然地写下来。看到一个也曾满脑子烂漫幻想的年轻人，不知怎么地丢盔弃甲，步步后退，甚至放弃在书本里学到的原则、放弃尊严、放弃梦想，我更多的时候没有愤怒，只是好奇，好像迫不及待把他经受的一切写下来，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实验样本。

《烈日下》(北岳文艺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里的几篇中篇小说，大概就是在这样模棱两可的状态下完成的。最早的一篇写于2016年。三十几岁年纪，远不像二十来岁，对生活还有那么多展望，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对接下来的日子不抱期待。用句抒情的话讲，那些困顿和暂时的颠簸，甚至一些看似重大的挫折，往往也是人生的顿悟时刻。

是的，我写下的都是我了解的那部分生活，是我所能说出来的一切。也不是偏爱重述这些细碎日常，关心的还是具体处境中的个人，以及他们不为人所知的遭际和命运。无论是情感上的消耗、工作中的胶着，还是婚姻里的裂隙，在人生的这趟旅程中，这些生活中的不如意者，为了理想生活，总要付出艰辛努力，可能努力了，也未必能得偿所愿，往往因为野心过大，或者说不能完全认清真实的自我，结果人生漏洞百出，问题不断。

事实上，在写作的过程中，时不时都有一种重新完成了生活的快乐。我就像一只忙碌的松鼠，在小说里遮遮掩掩藏匿那些真实的情感和生活细节。好像写下这些变形的过往，就能确认个体的价值，就能重建人的尊严。我小说里的这些普通人拼尽全部力气，可能也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生活，但还谈不上失败，毕竟那些挣扎，那些向上的努力和渴望，并非徒劳，仍然有其动人之处。比如，在这些细枝末节的纠正中，或者说艰难时刻的选择里，都可以看到人物怎样凭着还未耗尽的信念，一点一点活出自己期待的样子。

如果用几个关键词概括《烈日下》，我想是：理想、信念、尊严、自由。为了这分初心，他们拽着我努力前行，才生发出了那么多起起伏伏的风景，也让我在其中再三流连，反复琢磨。

《烈日下》作者陈克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副主编，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垫脚箱》《单枪匹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首届土家族文学奖、《莽原》文学奖、《黄河》文学奖。